60.第六十章

60.第六十章

車禍就發生在那一瞬間,短短几秒,快到讓人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眼前已經天旋地轉起來。

上一秒他們還高興的談論返程以後關於雜誌的封面和排版,下一秒頭重重撞在車廂上,整個人以一種非常不美觀的姿勢仰在地上,胸腔像被什麼重物重擊,原本坐在霍皙右手邊的老人倒在她身上,痛的哀天呼地,她想掙扎,試圖把自己從座椅下弄出來,可只要動一動,老太太就嚷的更厲害。

她撐著坐起來,看見老太太兩條腿壓在自己身上,奄奄一息,霍皙又重重躺回去,耳邊充斥的都是混亂的呼救聲,孩子的哭聲,劇烈的撞擊聲,還有同事大聲確認自己是否安全的聲音。

霍皙吃力應了兩聲,也不知道對方聽沒聽見,冷空氣混著泄漏的汽油灌進鼻腔。

再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臨近市區最近的一個公立醫院,病房內安置了四五張床位,牆皮因為長年失修剝落出深色的水泥,屋裡很冷,只有兩個電暖風烘著。

霍皙罩著氧氣,悠悠醒來,身上蓋的除了濃濃消毒水味兒的棉被以外,還覆了一件軍綠色棉大衣,棉大衣的毛領正好把她的脖子圍住,裹的嚴嚴實實。

護士正在給旁邊的傷員拔針,聞聲轉過頭來:「你醒了?」

霍皙伸手指了指臉上的氧氣罩,護士過來幫她摘掉,一直站在門口等的,是攝製組年輕的攝影師小宋,他是組裡傷的最輕的,見她醒過來,焦急道:「可算是醒了,這一個兩個的,真要了命了。」

劫後餘生,看見個活人,真是打心眼兒里認親。

霍皙虛弱問:「怎麼就你自己?別人呢?」

「趙老師傷的重,軟肋折了三根,在隔壁住著,別人都還行,磕磕碰碰的沒大事兒,有倆在外頭配合交警做筆錄,杜大姐守了你一會兒,我看她也熬的夠嗆,就讓她去對面旅店休息了,我替替她。」

小宋拉開椅子,長長鬆了口氣:「你讓人拽出來的時候,一點不撒謊,大家真以為你犧牲了呢。」

霍皙咧開嘴:「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呸!」宋沖雙手撐在椅子上,彎腰盯著她看:「全車人就你點兒背,當時大傢伙都以為你被甩出去了,要不是人家解放/軍聰明,砸了后風擋玻璃,保不齊你真就給凍死了。」

要不說軍民一家親,軍民魚水情呢!老百姓遇難的時候,只有人家是不計後果,不計生命去幫你。

以前南北方一遇上什麼災啊難啊,電視新聞里總是少不了對他們的著重報道,每每看見這樣的新聞,宋沖就覺得,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有什麼啊,他們披掛上陣,咱就是老百姓缺了那麼個機會,要論熱血誰沒有?

可是現在,他是真服了。

「三十度的天兒啊,那一個個脫的就剩件半袖了,身上的汗都把衣裳捂濕了,一個一個那麼往外拉,你最後出來的時候,渾身都凍透了,那人給你摟在懷裡,脫了你鞋,用雪搓,用自己體溫捂,最後把你弄上救護車的時候,都站不起來了。」

說不被感動是不可能的,霍皙瓮聲瓮氣的問:「那他人呢?去哪兒了?」

被救出來的時候,她是隱隱有點記憶的,當時腦袋裡全都是哭喊,她讓人死死摟在懷裡,勒的快上不來氣兒的,那人離她很近,呼吸聲特別重,好像就在自己耳邊似的。

救命恩人,說什麼都是要當面鞠個躬,誠心道謝的。

「不知道,送你來醫院的時候還在呢,這會兒……不知道哪兒去了,可能走了吧。」

「但是你放心,老師也說了,肯定要寫個感謝信,拿點東西去看看的,當兵的,好找。你身上這大衣就是他的。」

霍皙垂眼,這件衣裳沒任何姓名牌,連個肩銜也沒有。她有點失落,偏偏又說不清為什麼。

小宋站起來:「你餓不餓,吃點東西不?他們在外頭買了點茶葉蛋和油餅,我給你扶起來,先墊墊肚子吧。」

不知道是不是撞擊的緣故,霍皙覺著胸口特別悶,喘氣的時候,整個胸腔連著背後的脊椎都疼。

她擺擺手:「不餓,讓我緩緩,一會兒起來自己吃。」

「行,那你躺著,老師那邊也沒人,我去看著點兒,有事你就喊一聲,就在隔壁。」

這邊是急診的臨時病房,走廊聚集的都是人,患者家屬,大巴公司的領導,來調查事故的警察,亂七八糟,誰也顧不上誰。

急診對面的住院處,三樓醫生辦公室內,相對安靜很多。

辦公室的門關著,兩張透視片並排投射到觀片燈上,穿白大褂的中年大夫眉頭緊蹙,看了一會兒,他回頭問:「你是患者家屬?」

沈斯亮站在他身後,點點頭:「是。」

「患者多大年齡?」

「二十五。」

「唉……又這麼年輕。」大夫嘆了口氣,翻了翻血檢報告,低頭在病例刷刷寫著什麼:「胸腔沒什麼問題,骨頭也沒折,驟然撞擊導致的積液,掛點消炎藥靜養就行。但是她這個脊柱挺麻煩,看片子,有轉移。」

「你看。」大夫拿出一根筆,在第二張射線片子臨近尾椎的地方畫了個圈:「之前應該做過一次手術,瘤子雖然沒了,但是恢復的不太好,有擴散現象,而且位置很危險。」

「如果不及時治療,擴散到骨盆,會非常痛苦。」

沈斯亮平靜的看著大夫:「您能說的直白一點嗎,到底什麼病?」

大夫聞言奇怪抬頭看了沈斯亮一眼,推了推眼鏡:「你是她家屬嗎?」

沈斯亮被質問住,長久沉默,半晌,大夫扣上筆蓋,意味深長。

「尤文氏肉瘤。」

「脊柱常發的惡性原發性病變,從病發到體現癥狀一年左右,初期是腫脹,會伴隨神經功能損傷,長期下去,會壓迫神經,忽然暈厥,貧血,無力,她家裡有什麼人是因為惡性腫瘤,或者癌症去世的嗎?直系親屬,一般這麼年輕得上這個病的,不多。」

沈斯亮說:「她媽媽。」

「只能說不排除遺傳關係,具體我要看看病人癥狀,你最好能把她之前手術的病歷和片子都拿過來,但是實話跟你說,我們這邊的醫療條件針對這個病,沒有先進的治療手段,如果條件允許,還是去大城市再確診一下。」

沈斯亮合上辦公室的門,提著片子出來,站在走廊盡頭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他想抽煙,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空空如也。

他轉身下樓,醫院對面就有一家便利店,老闆正窩在收銀台打電腦遊戲,沈斯亮說:「來包煙。」

老闆頭也沒抬:「什麼牌子?」

沈斯亮煩躁:「隨便。」

胖老闆從電腦中抬起頭,看了沈斯亮一眼,轉身從頭上的玻璃櫃檯摸出一包紅色硬盒的:「二十三。」

沈斯亮從褲兜里摸出錢:「再拿個火。」

老闆從桌子上拿出一隻打火機,一邊去抽屜里翻零錢:「遇上難事兒了吧?是自己,還是家裡人?」

沈斯亮用手攏著火兒點著了,抽了口煙,用左手夾著:「怎麼看出來的?」

胖老闆過來人似的,微微笑了笑:「每天來我這兒買煙,蹲在門口抽的我見多了,十個有八個都是你這樣的。」

「跟我說說,我寬慰寬慰你。」

沈斯亮扯出個心領了的笑,蠻苦澀:「這事兒,你還真寬解不了。」

他轉身要走,老闆在後頭嘆氣:「小夥子,別管什麼病,心態最重要,有多少人知道自己不行了得了絕症,隔天就嚇死的,又有多少人心寬體胖不當回事兒就恢復好了的?要是家裡人病了,你得挺住了,你要是垮了,別人垮的更快。」

……

沈斯亮在醫院門口抽了幾根煙,醫院裡跑出來個年輕戰士尋他:「沈參謀,你讓我們這通找啊!」

沈斯亮掐了眼,趕緊站起來:「怎麼了?」

「連長說夜裡路不好走,這邊咱們該幫的都幫了,讓趕緊撤呢!」

「你先去車裡等我吧,我衣服還在裡頭,一會兒就來。」

沈斯亮往醫院大樓里走,迎面撞上黝黑健壯的男人:「哎,小沈,我還找你呢!裡頭需要咱幫著說的情況都說了,別在這兒耗著了,裡頭老百姓見了,回頭千恩萬謝的,我受不了這個,趁黑,趕緊撤。」

沈斯亮沉吟道:「陳連長,你先回吧,我還有點事兒。」

男人聞言一愣,很快明白過來:「那裡頭的女傷者……你認識?」

「……朋友?」

「女朋友?」

「媳婦兒?!」

陳連長震驚,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和沈斯亮認識不久,很多話深了淺了的不好打聽,只能先點點頭:「我先走,明天什麼情況,咱們再聯繫。」

「要是需要人,你就說話,女人不方便,我家那口子就住在市裡,軍屬咱們更得格外照顧。」

沈斯亮很感激的拍拍老陳肩膀:「謝了。」

天色大黑,已經快要深夜,急診走廊的人漸漸散了,不少陪夜的家屬就在病房外頭打了個簡單床鋪,低聲在外交談。

霍皙住在病房最左側的位置,裡頭的人都睡了,很靜謐,一直在門口把守的小宋也終於熬不住困意,迷瞪著睡著了。

沈斯亮擰開病房的門,無聲無息走進去。

每個病床之間都有一個遮擋的帘子,他慢慢拉好,然後沉穩坐在床邊。

霍皙呼吸很輕,臉頰發紅,正淺淺睡著。

沈斯亮忽然就明白了。

他想起她剛回來的時候,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她說沈斯亮,這些年在外頭,我吃了好多苦。

他也忽然明白,她為什麼鐵了心的要離開自己。

她之前說的那些話,她同這些人做的這些事,只不過都是在她對自己生命尚且未知的情況下。

在和這些人,妥善告別。

她始終在用自己活著的每一天,去儘力愛著身邊的一切。哪怕被人說毫無廉恥,毫無尊嚴,也依舊不知疲倦,不知痛苦的,日復一日的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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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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