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沒等到鍾林來叫,玄晏自己先起了。
他默默回想當初拜入山門時的場景,將昨日托鍾林弄來的合身衣物穿上,頭髮束得一絲不苟,手腳綁好,看上去精神抖擻。
萬事俱備,就等秦石了。
他在營帳里等了一盞茶的時候,床上的一團黑影一直沒動。
快到卯時,秦石怎麼也該起了。
玄晏覺得不對勁,上去一看,只看到床上被褥揉成一團,秦石早已不知去向。
校場上是大雪初霽的冷。秦石站在將台上,看著一個結實的人影顛顛地跑過來,氣喘吁吁。
玄晏其實瘦了不少,仔細看能看出剛掉進糧車時的輪廓了,就是動作有些遲緩。
等他喘完了氣,秦石迎著他充滿期冀的眼神,微笑著遞給他一根狼牙棒。
「拿著這玩意兒,繞行營跑兩圈再來。」
玄晏立刻接過棒子跑了起來。
有了之前被折磨的經驗,跑兩圈不在話下。
然而玄晏很快意識到自己錯了。
秦石給的這根狼牙棒堪堪能握住,想要捧住,手就會被扎出幾個窟窿。他要一邊跑,一邊拿著狼牙棒,實在是有點困難。
無奈之下,只得跑一段換隻手拿著。
他動作漸漸熟練,神武營里便出現了一個胖子一邊揮舞著狼牙棒,一邊繞著行營跑步的奇妙場景。
適逢將士們起床活動,他換手時,狼牙棒揮舞幅度過大,不偏不倚扎在了一間營帳邊的屁股上。
「啊——痛死老子了……馬胖子!馬胖子你給老子回來!」
秦石站在將台上看熱鬧,默默看著玄晏拎著大棒槌,多跑了兩圈。
帶著狼牙棒跑完,又好不容易擺脫了痛到發狂的小兵,玄晏汗流浹背地回了校場。
「有長進。」
玄晏剛想問他緣故,被他一個手刀劈在腕上,狼牙棒當即落地,他這才發現自己拎著棒子的手酸痛無比,似乎剛才跑了好幾圈都沒換過手。
「想學兵器,手要穩住。」秦石語重心長地撿起狼牙棒,讓他另一隻手握住,「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玄晏何等頭腦,當即會意,提著棒子就跑開了。
行營里痛叫聲漸漸密集起來,呼喊斥罵馬胖子的人越來越多。煙塵一縷,繞行營不絕。
圓乎乎的胖子在前面跑,起碼二三十個憤怒的兵士在後面追。秦石站在將台上,看得津津有味。
然後抄起一旁早已準備好的弓箭。
玄晏提著狼牙棒,跑得不亦樂乎,卻覺得有冷風從耳邊擦過,唰地沒入他剛剛跑過的地面。
是一支冷箭。
他一愣,往將台看去,秦石已經搭起了第二支箭,朝他善意地微笑。
前幾支箭躲過了,後幾支就沒這麼好運了。
秦石箭法精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見羽箭如飛,嗖嗖地連珠而出,玄晏一手拎著棒子,另一手提著褲腰,端的是狼狽無比。
追在他身後的小兵們也好不到哪裡去,然而秦將軍有意為之,羽箭都往玄晏身上招呼,偶爾大發慈悲給他們兩箭。他們發覺后,追得愈發賣力。
半個時辰后,玄晏已經在煙塵里染成了一個黑球,面無表情地站在秦石面前。
他仍舊拎著狼牙棒,身上是小兵們追打的痕迹,靠近棒子的一側被扎了幾個小洞。
秦石拍拍他的肩,依舊語重心長:「本將忘了告訴你,手上要穩,腳下也要穩。能被我的箭嚇住,說明還不夠穩。給你兩天時間,你先練練,兩天後,我讓王二與你過招。」
-
是夜。
玄晏打扮齊整,瞟了眼專註於兵書的秦石,走出營帳。
常去的湖已經結了薄薄一層冰,他站在湖邊,盤膝而坐,運氣吐納。
經過秦石的磨練,他打坐的姿勢已經變得端正自然,氣息也更加深厚。幾個大周天後,他運起玄天門獨門吐納,開始捕捉萬物靈氣。
如今他修為不深,妄動劍穗的清氣不太妥當,便打算從最基礎的吐納開始。
玄天門的吐納之術,講究萬物有靈,門下弟子依靠萬物靈氣吐納調理,培養靈根,增長修為。因而靈根愈純,成長就愈發迅速。他當初的迅猛成長,也有玄天門漫山遍野的清氣的功勞。
要依託和納取萬物靈氣,首先得有天眼。
當初凌遠長老憐惜他身世,給他點化出一雙天眼。如今凌遠長老不在,他得依靠自己。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兩個清字輩的修為。
上回是玄凜的徒弟們在,如今四野空曠,只他一人,自然隨意無礙。
他慢慢調動氣息,解除了千機劍穗清氣的壓制,將那些修為釋放出來。
玄凜教導弟子並不用心,兩人的修為很雜,猶如長年不修的野草。玄晏只得耐著性子,一點點地釋放修為。
像是清水中潑了墨,兩股氣息在經脈中自由遊走,相互撞擊翻騰。他痛得眉頭皺緊,身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想要報仇,他得有耐心。
等到身體沒那麼痛了,他緩過神來,盡量平靜地運氣吐納,一邊在風中捕捉著。
數九寒冬,湖面結了冰,風依然刺骨。他身上冒著熱氣,在睫毛上熏成了霜,遠遠望去如同雪人。
冷。
徹骨的冷。
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發熱。
玄晏默念玄天門的秘訣,耳邊卻響起秦石似笑非笑的聲音:
「……手上要穩,腳上也要穩……」
冰霜被熏成水珠,壓彎了他的睫毛,他陡然一顫,身體的熱量突然沉寂下去,霎時間又變成了雪人。
湖面忽然起了陣大風,捲起冰錐般的刺痛。他沒有睜眼,忽然嗅到一股梅花般的清香。
玄晏精神一振,猶如餓狠了的狼攫住食物一般,猛地運轉氣息,捉住了這股香味。
他的呼吸過於急促,連大風捲來的冰渣子都吸了不少,鼻血流到人中,凍成殷紅一道。他沒有顧及疼痛,貪婪地汲取梅花清香。
那是熟悉如自己血肉的靈氣。
未加修整的靈氣被納入體內,就如同赤身*的人投入了荊棘。渾身經脈像是長滿了刺,痛得他幾欲發狂。
——穩!
他猛然睜眼,雙眼滿是血紅,快要溢出驚心動魄的血淚。衣物遮掩之下,鮮紅的藤蔓花枝在皮膚上妖嬈地浮現,正是他洶湧澎湃的經脈。
身上一寸寸碎裂地痛,眼睛也在痛,他咬緊了牙,咽了一口血腥,眼前剎那一片白光,彷彿玄天山上漫山遍野的雪。
那股梅花清香,沒有再散去。
終極的疼痛與瘋狂后,是死一般的平靜。
湖邊的雪人動了動,幾塊碎冰脫落在地。他無聲地盤膝坐著,緩緩眨眼,看著眼前煥發光彩的一切。
淺淡月色下,萬物都散發著靈氣,或淡或濃,霧氣一般繚繞四周。他聞到的梅花清香纏繞在他周圍,如同白綢撲面而來。
玄晏緩慢地笑了笑。
他終於重新開了天眼。
他想起身,卻已經脫力,動彈不得,只得繼續坐了一會兒。
湖上的風沒有先前那般刺骨,他掬起一捧雪,將眼角血跡洗去,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玄晏下意識地想笑,寒風又是一卷,塞了他滿嘴冰渣子——
呸。
-
頭一天還是雪后初晴,次日便下起了鵝毛大雪。
西海原的天說變就變,秦石喝了口酒,提著最愛的長刀,望著眼前兩個劍拔弩張的人。
這樣有趣的場面,他很久沒見過了。
下了大雪,校場沒法去,兩日前定下的比試改在了秦石的營帳內。
兵器架等物什一概搬走,營帳里頓時空曠起來。玄晏提著狼牙棒,默默地打量對手。
看看眼前這個瘦得只剩骨頭的沉默小兵,再對比手中粗壯的棒子,玄晏挑眉。
如果不是秦石親自下令,再加上他親身體會過,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其貌不揚的小兵,是使長兵的一把好手。
這神武營果真是藏龍卧虎之地。
在他打量的同時,王二也在打量他。
馬胖子比之前瘦了不止一圈,連樣貌都英俊不少。姿態起勢都有了章法,不再像之前那般空有個花架子。
王二有了點酸澀的小情緒。
他們英明神武的將軍,憑什麼對個來路不明的大胖子這麼好?他王二好歹是神武營數一數二的長兵好手,也只能得到秦將軍寥寥無幾的親自指點。
他默默握緊了長/槍,眼裡迸發出酸味兒。
自打前天晚上開了天眼,算是生死間走過一遭,玄晏如今打量對手,已經丟棄了先前的浮躁,專註地思考起對策來。
王二身形瘦弱,喜用長兵,必然以靈活取勝。他用狼牙棒,是短兵,還是初學,技巧上就矮對方一頭。
他摸摸自己有些發熱的額頭。
如今之策,當是以兵器為主,輔以法術修為,才能取勝。
「承讓了。」
王二稍稍一揖,握緊槍桿,做了個起勢。玄晏凝神屏息,默念玄天門吐納法訣,開始調息。他沒有注意到,秦石在他開始調息后,稍稍變了臉色。
王二低喝一聲,槍挑清光朝他刺來,玄晏側身躲開,狼牙棒迎上去,將長/槍格住。
縱是先前有準備,王二也沒料到他進境神速,竟能在手下走過這麼多招,還能讓自己感到招架不住。玄晏卻是越戰越勇,硬生生將形勢扭轉過來,反過來朝王二進攻。
開了天眼后,一般習武之人的進攻意圖能被看穿,他遊刃有餘,硬是以狼牙棒與長/槍戰得不相伯仲。
反倒是王二開始亂了。
他腦中一片混亂,不知是不是秦將軍教了他什麼絕招,把自己打得節節敗退,雙手略微發抖,一瞬間走神。玄晏看準機會,一腳踏住顫抖的槍尖,反身抬腳,朝他胸口踹了過去。
長刀一出,打在他的腳上,將他摔個狗啃泥。王二一臉茫然,卻聽秦石道:「你先走吧。」
「……你?!」
玄晏慍怒,狼狽地爬起。秦石轉頭看他,神色冷冷。
「平常比試而已,你要打死他嗎?」
恍如兜頭一盆冷水潑過來,玄晏不明所以,卻下意識放下了棒子。秦石長嘆,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看來光是穩還不夠……你先休息幾天,等你休養好了,我再教你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