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好幾天,除了玄晏和鍾林,整個行營都在忙著清理過膝的積雪。
玄晏的矮榻往裡移了點,甚至加了床被褥。他坐在榻上,臉上是病態的暈紅。
開天眼時吹了太久的寒風,又極度緊張,加上過於拚命,他很正常地病了。
他已經忘了上次生病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四百多年前,在京城被氣得生生吐血?
鍾林把葯碗端給他,看他斯斯文文地喝葯,奇道:「馬胖子,看不出來,你吃相這麼好看。」
玄晏停頓一下,將葯汁一飲而盡,問他:「那你怎麼以為的?」
鍾林感慨:「像你這樣的胖子,也許肥肉褶子會留葯汁吧?」
玄晏抬手就是一個空碗扔過去,鍾林蹦起來將碗捉住,一個箭步竄出了營帳。
秦石不知去了哪,他一個人待在帳里,又覺得疲乏起來,歇了一陣,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閉上眼睛沒多久,秦石風風火火地進來了。
手上還拖著一頭狼。
這頭狼足有玄晏卧榻那樣長,身上扎了一排箭,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秦石今天提著把短刀,砰地將奄奄一息的狼拍昏了,獻寶似的把狼左右翻轉,沖他嘿嘿地笑:「胖子,你看這個狼,夠不夠肥……」
榻上之人沒有回答他,細細喃語,不知說了什麼。秦石一怔,將狼往旁邊一丟,大咧咧湊上去聞了聞,「原來喝了葯。」又給他掖好被褥,試他額頭的溫度。
玄晏額頭手感非常好,秦石忍不住又在他臉上掐了一把,赫然一道鮮紅。
還是胖點好,細皮嫩肉的。
兩個時辰后,收拾齊整的狼皮蓋在了玄晏身上。
胖伙夫被秦石拽來料理狼肉,正在一旁細心翻轉狼腿,往上面加調料。火舌滋滋地舔著架好的狼肉,烤肉的香味充斥著整間營帳。
狼肉很快烤好,秦石揮揮手,讓伙夫帶走一個狼腿,再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個,拿到玄晏面前。
玄晏如今瘦出了一些形狀,有眉有眼的,還沒睡醒。秦石蹲在他身邊仔細看,心血來潮,撕了一條腿肉,放在他鼻邊。
剛從火上取下的狼肉還在往外冒油,沾染了調料的香味,分外勾人。但見玄晏鼻翼一動,眼皮子也顫了顫。
秦石樂得拎著肉條左右晃動,聲音壓低,跟哄孩子似的:「別睡了,快起來,該吃東西了……」
玄晏往被褥里縮了點,沒醒。
秦石玩心一發不可收拾,拈著肉條晃來晃去。玄晏無知覺地跟著肉條晃動腦袋,眉頭微皺,就是醒不過來。
「哎,算了,本將不逗你了,給你留根骨頭就行。」
他一口咬住肉條,玄晏卻騰地探頭,咬住了肉條另一端。
秦石傻眼了。
玄晏咬著狼肉醒來,神情懵懂,似是沒弄清楚自己為何會被一條肉吊起了床。秦石看準時機,吸溜一聲,將肉條拽走,大口咀嚼。
「嘶……秦石!」
營帳里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玄晏輕輕撕了一條放入口中,慢慢地嚼著。
伙夫的手藝不算特別好,沒有烤出狼肉本身的香味。他琢磨著只吃一點點,卻聽秦石殷勤地道:「胖子,你多吃點,受了風寒更得好好吃一頓。」
玄晏一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繼續慢慢地撕著腿肉。
這麼大一頭狼,架在火上烤也是蔚為壯觀。玄晏剛吃了一半,發覺火上的狼肉以可見的速度減少。等到他吃完一個狼腿,其餘的狼肉全進了秦石的肚子。
病患切忌暴飲暴食。
他默默這樣想著。
「啊,吃得真舒服。」秦石抹了一把拉碴鬍子,滿足地攤平手腳,「頭狼就是頭狼,肉的味道也不一樣。」
「……頭狼?」
秦石奇怪地看他,「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一般的狼,那副身板真不夠我吃。而且頭狼跑得快,力氣足,肉有嚼勁,吃起來特別爽快。你吃了這麼多,難道就沒……」
兩相對比,玄晏面前就兩根孤零零的腿骨,他面前的殘餘骨頭堆起了小山。
秦石自覺地閉了嘴,懊喪地揉著頭髮,「看我這人,每次都能吃下一頭熊……」
玄晏剛想嘲他兩句,又聽他慨嘆地道:「也不能怪我爹娘,我要是有個這麼能吃的兒子,也得把他趕出家門。」
他動作一頓,似是不經意地道:「我要是令尊令堂,有你這樣的兒子,一定很開心。吃得多,力氣也大,能幹活。」
秦石落寞一笑。
兩人沒有再繼續談論,秦石也停了手,由他慢慢地吃。待到一頭狼就剩下一地散亂的骨架,玄晏起身摘了外衣準備出去,卻聽秦石道:「胖子,不是本將不近人情,這幾天你沒把身體養好,別想著報仇的事。」
他剛要表示不滿,秦石又道:「你可知道,那天你看王二的眼神,像是看一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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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原前線依舊膠著不下,阮參將帶了秦石的信,還有幾個親兵,前往西海原探聽情況。神武營其餘兵士,便在斷斷續續的大雪中煎熬著。
這兩日沒再下雪,天氣稍稍暖和。一大半兵士被秦石拉到校場上去,剩下的都在收拾打掃自個的營帳,消磨時光。
王二掛起半邊營帳門通風,又將被褥收拾整齊,剛蹲在帳門附近曬太陽,就遠遠看見一個人影朝他走來。
他疑惑地眯縫著眼,想看清來人是誰。
居然是那個馬胖子?
王二緩緩站起身,默默盯著馬胖子的腳步,和他手裡的長/槍與狼牙棒。
瘦骨嶙峋的王二繃緊全身,警惕地盯著他。玄晏暗笑,將長/槍遞了過去。
「你且放心,今日我不是來找茬的。更何況,神武營有嚴禁私鬥的軍令。」他將長/槍往前推了幾分,「奉秦將軍命令,今日前來,望王兄不吝賜教。」
既然是秦將軍的命令,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王二冷冷一揖,上手就打。玄晏壓制了所有修為,單純地提著狼牙棒,以武學應戰。
「你看他像在看死人,這樣去報仇,不過玉石俱焚。現下你心境憤怒而偏執,容易走火入魔。你想通這個道理,我再教你別的。」
王二原本是憋著一口氣在打的。
被將軍叫到營帳去陪練,還是陪一個胖子,他已經夠憋屈了,又被半路出家的胖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更是憋屈無處傾訴。今天送上門來,不打得胖子喊爹喊娘,他就不叫王二。
不過,今日胖子卻有些邪乎,不僅沒有那日的勁頭,又恢復到以前的三腳貓水平,勉強應戰的同時,似乎還在學他的招式。
他一個發狠,反手把槍柄敲在胖子腿上,又踢了一腳,踹得他滾了出去。
王二啐了一口,將長/槍扔還給他,忽聽他道:「等等,方才那個招式,該怎麼應付?」
兩人交談一陣,又打了起來。這邊秦石扛著長刀坐在將台上,手搭涼棚,望著兩人打鬥的方向,撓著頭髮嘿嘿一笑。
差不多是時候了。
天黑時分,玄晏壓在王二肩頭,一瘸一拐地走了回來。
王二將他扔在營帳前,朝候在門口的秦石行了軍禮,轉身大步走遠了。玄晏一手撐著狼牙棒,渾身脫力地站了起來,對秦石一笑。
他打了大半天,身上早就沒一塊乾淨的,臉上也黑黃黑黃,唯有沖著秦石笑的牙是白的,在夜色里異常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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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西海原最冷的時候了,秦石停下了所有的練兵,讓神武營將士們養精蓄銳。
在滴水成冰的夜晚,西海原的信使在營門前斷了氣。他懷裡的信被緊急送到秦石營帳中,等候他的指令。
寒冬席捲了西海原,十室九空,能搶的早被番人搶完了。西軍其他行營有玉京來的補給,番人卻沒有,便挑在夜晚,打下了蒲蘭西北兩百里處的時羅,開始了孤注一擲的進攻。西海原的幾個營不夠警惕,被打殘了小半,神武營隨時準備拔營。
秦石看著信,久未出聲,玄晏滿頭大汗地放下了斧頭,在旁默默看著。
水靈根的好處在寒冬被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加緊修習武學,也沒放鬆道法修行,凜冬寒氣難以侵襲其身。長時間的習武也在他身上勾畫出酣暢淋漓的線條,燈火映照下,顯現出漂亮的光澤。
「我得去一趟西海原。那群蠢貨,想拿神武營擋番人的刀。」
秦石將信在燈火上燒了,神情嚴肅。玄晏看著他緊皺的長眉,問道:「擋刀怎說?」
「神武營之前都是其他營不要的人,雖然訓了這麼久,大有改觀,但武備等等,仍舊不是番人的對手。何況番人此時連命都不要了,見西軍就打,神武營拔營過去就是送死。」秦石欣慰地捏一把他的肌肉,「有什麼事,就找鍾林傳信給我。」
深夜一騎帶著些許兵士馳出神武營,頂著飛雪往西而去。
秦石去了西海原,阮參將還在回營的路上,行營里唯有一個平素低調的曾參將。玄晏頂著秦石近侍的身份,除了鍾林也沒有相熟的兵士,便盡量待在營帳里,鮮少外出。
曾參將閑暇時找他聊了聊,也沒再來過。他利用這段時候,努力提升修為,武學也沒落下。
大雪又開始呼嘯的某天夜裡,似乎有人溜到了營帳附近。玄晏看著帳門縫隙中映出的雪光,微微揚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