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將軍與琴妓(五)
啊……好刺眼……
阮墨仍閉著雙眼,胡亂摸索被奪走的被子,摸了半天兒沒找著,終於不甘心地掀開眼皮,一張熟悉的俊臉慢慢擠進了她的眼縫裡。
啊?
第二回見面就斷她左手的將軍大人竟然會來看她……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不對不對……
昏沉的神智逐漸清醒過來,回想起昨晚的一切,阮墨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還躺在他的床上,還……還賴床……立馬一打挺要坐起來,可左手一撐床,尖銳的劇痛便如電般襲來,一個手軟差點兒又倒回床上。
單將軍長年習武,反應極快,在她將要往下跌的瞬間,便抽手穩穩托住了她的背,往前一兜,就把人有驚無險地託了起來。
「謝謝……」
阮墨撫著左手的傷處,正要抬頭朝他道謝,豈料他卻連半個眼神都沒給她,直接扭頭走人……態度真不是一般的差勁。
「什麼啊……不就是,睡了你的床嗎……有必要這麼不待見我?」阮墨撇撇嘴,邊自言自語,邊慢吞吞穿鞋下床。
而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頭的男人,耳後根卻浮起不易察覺的微紅。
想到方才下意識扶她時不經意碰到的綿|軟……
「……」他頓時握緊了拳頭,重重一哼,甩袖消失在寢房門口。
女人……真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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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進進出出,將熱騰騰的飯菜擺上桌,單逸塵冷著一張俊臉坐在主位上,面前擺著碗筷卻沒動,顯然是在等人。
阮墨睡了那麼久,肚子早就空空如也了,被誘人的香味吸引著往那兒瞄了眼。看到他旁邊還有一份碗筷,心想定是請了貴客來,不敢多留,貓著身子便朝著門口溜去,準備趕緊回自己屋去用午飯。
可惜他一眼便瞧見了,混在下人之中,卻更為顯眼的身影,不懂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打算做什麼,劍眉一擰:「站住。」
那道嬌小的背影倏地僵硬。
菜已經上得差不多了,等下人們全部退下去后,她才微微轉過身來,眯眼笑了笑:「將軍……叫我?」
單逸塵一臉「廢話難道還有旁人嗎」的表情,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徑自開始端碗夾菜。
這下,她就是傻,也曉得他是讓她過去用飯的意思了。
阮墨咽了咽口水,受寵若驚地挪過去,輕輕坐在他的對面,不自覺看著他一言不發地低頭扒飯。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在山寨的時候,他們在一張桌上用飯的畫面。
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同樣不喜言語的習慣,同樣快得彷彿無需咀嚼的速度,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額,被逮著了。
「看什麼?」男人停下筷子看向她,面無表情問。
「沒……」阮墨第一反應便是把視線移開,可立刻又覺得此舉太過心虛,只好暗戳戳看回來,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就是……覺得你與我認識的一個人有些像,多看了會兒。」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相似之人多得是,單逸塵不甚在意,只沉聲道:「好好吃飯,莫要亂看。」
「……哦。」坐在人家面前還不許人看,真是……白長了那麼好看的臉。
她邊腹誹,邊往自己碗里夾了一個雞腿,默默啃著。
說是跟那時像,可這一桌的精緻菜色,卻比她做的要好得多了。
來了將軍府半月,被養胖的原因之一,也是因這兒的菜太好吃了。想她從小就是一窮苦人家的孩子,有一頓沒一頓的,進紅鸞門后,算是保住了溫飽,但也鮮少吃上什麼好菜。哪像在這將軍府,能進來當大廚的絕非等閑之輩,手藝可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玉米羹,嘖嘖,簡直人間美味,她嘗過一回后,每頓都會讓小丫鬟吩咐膳房做。
不過今日在這兒用的飯,估計也沒讓膳房做,玉米羹怕是吃不成了。
正想著,門外便傳來小丫鬟的聲音,阮墨側頭望過去,頓時眼前一亮——
那托盤裡端著的碗兒,盛的不就是玉米羹嗎?
「哇……」她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剛要伸手去接,又似想起了什麼,立刻將托盤推了回去,壓著聲音道,「不好,你趕緊把這個端走,快。」
小丫鬟不明所以:「可這是……」
「別說了,不想遭殃便趕緊端走。」
她可知道單逸塵有多不喜玉米,也不知小丫鬟怎的自作主張端到這兒來了,萬一叫他聞到了味兒,那麼這小丫鬟就該遭罪了。
單逸塵注意到她們的動靜了,靜靜地抬首問:「怎麼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小丫鬟拿著托盤,垂首回道:「將軍,這是您讓端上來的玉米羹。」
「嗯。」
他朝阮墨的桌前看了一眼,小丫鬟立刻會意,雙手將那黃澄澄的湯羹擱在她的面前,便收了托盤退下去。
阮墨瞪著那碗玉米羹,懵了。
是……是專門端給她的?還是他特地吩咐的?
他收回視線時,順帶著掃了她一眼:「光看著能進肚子里?」
語氣淡淡,聽不出一絲喜惡。
「不能……額,你不是討厭玉米嗎?」
他當著面讓她把一整盤玉米丟到屋外的事兒,她可還記得一清二楚呢。
「聞不出味道便可。」
他聽沈叔提起過,這姑娘嗜玉米如癮,每日三頓都得用一碗玉米羹,今兒膳房也做了,便讓人一併呈上來了。
聞不到嗎?她覺著玉米味兒還是頗為濃郁的……
「這樣啊……那就好,那我不客氣了。」阮墨揚起唇角,美滋滋地含著湯匙,一副好不滿足的表情。
「阮墨。」
「什麼?」
單逸塵忽而眯眸盯著她,幾分探究:「你為何曉得我討厭玉米?」
她手一頓,湯匙就在牙關處……卡住了。
糟了,一時嘴快,把自己給繞進來了。
「額……」她艱難地把湯匙從嘴裡解放出來,攪了攪碗里的玉米粒。
不能說是瞎猜的,太過虛偽,換她也不會信。
「是我無意間聽膳房的人說起,便記住了。」
單逸塵尾音上揚地「哦」了一聲:「記了何用?」
這……她怎麼知道?
「就是,我……記性好了點兒,就記住了。」
這話……好不要臉。
果不其然,他聽后,不咸不淡地輕笑一聲,用意不明。
笑什麼笑……
哼,她的口氣雖然大了點兒,可說的是真話啊,那足足有上百頁的琴譜,她可是全背下來了,他嘲諷個什麼勁兒?
為了表達內心的不滿,阮墨特地吃得慢條斯理,還壞心眼兒地吹了吹並不存在的熱氣,好讓玉米味散發得厲害些,讓他聞個夠,聞個難受。反正是他自己讓人上玉米羹的,再如何也怪不得她。
不過,這招對人家壓根兒就不起作用。
她還沒吃兩口,單逸塵便已放下筷子,飯畢離席了。
哎,罷了罷了,像她這種敢怒不敢言的慫人,還是好好用完這碗玉米羹,乖乖回絲竹閣待著養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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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阮墨沒想到的是,這拙劣的一招雖不成,之後幾日,單逸塵卻確實因她而深受困擾。
是夜,月色清明,盈盈落入燭火盡滅的窗下,一片冷寂清輝。
然側躺於床榻上的人望見了,卻只覺刺目非常,光亮得令人心生煩悶。
記不清這是今夜第幾回睜開眼了,只知整個人處於十分疲累的狀態,渾身酸軟,可一合上眼,腦海又異常清晰,精神得跟白日晨練后一般。
這種能將人逼瘋的糟糕感覺,其實單逸塵再熟悉不過了,在那件事之後,他便夜夜如此,飽受折磨,苦不堪言,直至遇到了阮墨,他才勉強睡上幾回好覺。
然而現在又……
「哎。」他無可奈何地深嘆一口氣,索性翻身下了床,扯過一旁的外袍披上,大步地往屋外走去。
反正是睡不著了,躺在床上也是白費時間,倒不如出來走走,運氣好的話,指不定一會兒能走出些困意來。
更深露重,府里上下該休息的都去休息了,只余幾個守夜的下人,提著宮燈緩緩走過,昏暗的光一閃一閃地晃,並不扎眼。
單逸塵漫無目的地負手踱著步,心裡頭還邊想著明兒要處理的公務,不知不覺,等他再次回過神來,才看清自己竟走到了絲竹閣前。
是那姑娘住的地方吧……雖說她住進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可他白日里素來繁忙,即便得了空也鮮少會想起她,故而至今還未曾來過一回。
鬼使神差地,他的步子便朝著裡頭邁了。
嗯?
……琴聲?
生怕自己聽錯一般,他快而輕地穿過閣前的一小片竹林,猶然燈火通明的屋子便映入眼帘,那輕輕淺淺的琴音,亦確然清脆地敲在了他的耳上。
是……她在彈琴?
單逸塵立於屋門前,靜靜地聽著並不算太流暢的琴音,一動不動。
良久,忽而極冷地哼笑一聲。
這個女人……
既然傷好了,既然能奏琴了,為何還躲在這小小的絲竹閣內,足不出戶,裝病偷懶?難道他贖她回來,是白養著她高興的嗎?她寧可在這兒自彈自樂,也不願到他的屋裡去,彈予他聽?
連日來無法安睡的火氣一併上涌,他恨不能將面前的木門一掌拍飛,衝進去狠狠質問她,是否刻意而為之。
然而甫一抬手,裡頭卻突然傳來「嘣」的一聲,極其尖銳。
……是琴弦斷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