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將軍與琴妓(六)
尖銳的斷弦聲如銀針般,劃破寂靜的夜色,不著痕迹地挑動著某根神經。
掌風一收,他未再動作,側耳細聽屋內的動靜。
「嘶……這琴弦今兒才換上的,怎麼又斷了?……還是太勉強了嗎?但下午彈的時候,雖有些乏力,但聽起來也算可以啊……哎,要不換根弦再試試吧……」
阮墨絮絮叨叨地站起身,並不曉得自己的一言一語,全然落在了門外人的耳里。
一聽她說還要繼續,單逸塵眉心一皺,毫不猶豫便直接推門而入了。
「將……將軍?」她剛打開櫃門,聽見聲響一轉身,驚得手裡捏著的絲帕落在地上了,還絲毫不知。
男人面無表情地大步走過來,俯身撿起那方絲帕,目光觸及上面的一點鮮紅時,眉心皺得更深了,如夜般墨黑的雙眸沉沉望著她,低沉道:「誰允許你彈琴了。」
他的黑眸幽深得看不見底,阮墨下意識要後退了,左手已然被他一手執起,並不溫柔的力道令她心下一涼,還未問出什麼話來,卻見他低下頭捏著她的手看,聲音依舊低沉:「割破了?」
阮墨順著男人的視線望去,才知他在看她食指的傷口,小聲解釋:「是方才不小心,讓琴弦割的……啊!」
他、他按她傷口做什麼呀!還嫌她不夠痛嗎?
「疼了?」單逸塵沒有放開她欲抽出的手,冷冷看著她。
「疼……」明知故問!他怎麼不去割個口子,讓她按一把試試?
「知道疼還練琴?」他臉色不大好看,語氣更是如同滲了冰渣似的,將那方絲帕往她手上傷口纏繞,「大夫不是說過,傷好前不得練琴?還是你存心想加重傷勢,然後就擺脫夜夜為我彈奏的差事了,對吧?」
他在說……什麼?
阮墨完全被他唬住了,愣愣地傻站著看他給她包紮傷口,明明他沒用多大的力,可她就是無法動彈,任由他扣著手腕,不知作何反應。
單逸塵繞上最後一圈,沒有抬頭:「不敢說話了,嗯?」打結時微微使了點兒勁,勒得她輕呼一聲,卻依舊不管不顧繫上了死結。
「我……」
一開口竟是哭腔,阮墨立刻就說不下去了,緊咬下唇,想忍過鼻尖這陣酸意再說。
可落在他的眼裡,卻成了無言的抵抗,心頭一陣煩悶,手已然伸過去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你……」不料卻被那驟然落下的淚驚住了,「……哭什麼?」
她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一扭頭掙開了他的桎梏,盈滿淚花的雙眸微微垂下,啞聲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是覺著手好得差不多了,想趁這幾日熟悉熟悉新樂曲,等徹底痊癒后,再彈予你聽的……你……混蛋!」
……混、蛋?
單大將軍長這麼大人,還是頭一回被人罵這倆字,頓時更氣了,甩袖便要往外走。
「嗚嗚……」
可剛轉身沒走兩步,聽著身後一抽一抽的吸鼻子聲,他又邁不開腳了。
她說,是為了練新曲彈予他聽,才忍痛練的琴。
呵,所以……他非但誤會她了,還那麼粗魯地弄疼她,還把她給罵哭了……
罷了,罵就罵了吧,他一個大男人,還跟她小姑娘計較什麼?
阮墨想著他人要走了,更加無所顧忌,直接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
其實,她練琴是有她的小心思的。
目前她與單逸塵能建立的聯繫僅此一件,要是一直因傷無法彈琴,兩人接觸的機會便更少了,這比之前還糟糕。故近日瞧著手有了好轉,她便不斷試著彈奏,也想練首讓他耳目一新的難曲。說不定給他留下印象了,以後能偶爾想起來,也能過來看看她,說兩句話。
不過她承認,自己是有些急於求成了,所以吃了點兒苦頭。可都比不上他一進門,不分青紅皂白便甩了她一個臭臉子,用那種難聽的語氣責怪她,來得難受。
她做這些還不是為了他,他怎能誣賴她……裝病偷懶?
而且他抓住她的手腕還隱隱作痛,居然也不曉得小點兒力,突然這麼一疼,立刻能把眼淚疼出來,連帶著之前費力忍回去的那丁點委屈,也尺水丈波地涌了上來。
排山倒海。
單逸塵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哭得慘兮兮的小姑娘,額角微微抽疼,甚至還分出了心思想,若現在回去歇覺,應該很容易就睡著了吧……
哎。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還是決定先解決了眼下的麻煩再說。
阮墨已經坐地上了,小臉埋在膝蓋間,纖細的雙肩微微顫抖,嬌小的身影楚楚可憐,換作任何一個懂得憐香惜玉的男人,此刻都會禁不住上前輕輕摟著她,低語安慰。
可惜單逸塵明顯不是這種男人。
從未有過與女子親近經歷的他,何嘗曉得「憐香惜玉」如何寫,他知道的,只有軍營里漢子們的篝火高歌、把酒言歡,一醉解恩仇。
飲酒?
他掃了眼小姑娘微紅的左手腕,終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骨折不宜酒,他若想再少睡幾日,便儘管試試。
「阮墨。」
不論如何,先讓她停下來別哭才是。
「嗚……」
聽不見?
「阮墨。」
「……」
誰一直喊她名字……想安靜地哭一會兒也這麼難嗎?
阮墨轉頭往自己肩上蹭了蹭,把一臉狼藉都蹭乾淨后,才抬起頭來,看見單逸塵竟然還在面前,不由得一愣:「你……咳咳,你怎麼,咳咳,還在?」
天,嗓子都哭得有點兒啞了。
「整座將軍府都是我的,怎麼不能在了?」他的語氣緩和了許多,這話說起來似是淡淡的調侃,倒沒有刺人的意思,「哭完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才瓦聲瓦氣地回答:「哭完了。」
「哭完就起來。」
上方伸來的手乾淨修長,她眨眼看了會兒,才將右手搭了上去,讓他一把拉了起來站好。
「手還疼嗎?」
阮墨下意識撫了撫自己的左手腕,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頭。
他看得皺眉:「疼還是不疼?」
「……不太疼了。」她垂首回道。
「方才,是我錯怪你了,作為補償,你莫要練新曲了,舊的曲子也……好聽。若是能彈了,明晚便繼續到我屋裡奏琴。」
難得他心平氣和地說一回話,臉色也不那麼冷了,阮墨有什麼委屈的氣的,剛也哭了個夠了,老老實實聽完,認真點頭道:「好,明晚我便過去。」
得了滿意的回答,單逸塵心頭莫名一松,心情也愉悅了幾分,走前還難得地關心了一句:「早些歇息。」
阮墨送他出屋門,禮尚往來:「……哦,將軍也早些吧。」
若她不是站在是單逸塵背後,必定會被他那張黑臉嚇到——
別提什麼歇覺不歇覺的了……
他就是睡不著,才出來繞這麼一圈的,結果折騰到現在,精神得不得了了。
也罷,明日之後,便能好好補回來了。
單逸塵輕輕勾唇,雙手負背,邁著大步離開了絲竹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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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後,阮墨的生活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無非就是白日在自己院子里吃喝玩樂,夜裡到單逸塵那兒彈一兩時辰的琴,無趣得很。
而且,最大的問題在於,她與單逸塵的發展……也如同停在腳前的鼻涕蟲一般,膠著不前。
「哎……」阮墨忍著噁心繞過那條軟綿綿的東西,晃了晃手裡提著的宮燈,慢慢在偌大的將軍府里走著,「怎麼這場夢……就如此艱難呢?」
不過師父也說了,這夢是讓她來歷練的,若每回都簡簡單單便過關,那還歷練什麼呢?現在既然外在條件無法助她一臂之力,那她就只能靠自己,尋機製造條件了,總不能讓這場夢無休止地做下去吧。
因為心裡琢磨著事兒,似乎很快便走到了主屋,阮墨照往常般敲了兩下門,徑自推門入內,反手關門,將琴架、古琴搬好,落座,調音,開始彈奏。
熟練得,即使閉上雙眼,都能毫無差錯地完成。
寢房內黑漆漆一片,但她能感覺到單逸塵在裡面,這種近在咫尺卻無從拉近的距離,令她感到心急又無力。
指尖依舊不緊不慢地輕撥琴弦,間或還能分分心去思慮些旁的事,一時辰轉眼即逝,並不算難熬。
然而不知怎的,許是清晨被外邊幹活的小丫鬟吵醒了,害她不得不比平日早起了一個時辰,所以今晚也比平時早困了一個時辰,這會兒已經打起哈欠了。
可距離四更天至少還得彈大半個時辰,裡面的男人估摸著還沒睡過去呢,哪能這麼早偷溜,她只好咬咬牙,強撐著精神繼續彈。
啊……好睏……
要是能合著眼稍微眯一會兒就好了……
……
又是夜半夢醒。
單逸塵緩緩睜開雙眸,望見窗外如水的皎潔月色,終於將夢裡那一幕幕戾氣深重的畫面,隔絕在沒有盡頭的黑暗之中。
翻了個身,門口那道身影已不在熟悉的位置,估摸著是回去歇息……等等,門沿為何飄著的一角桃粉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