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王爺與婢女(一)
四月天,陰雨連綿。
目光所及之處灰濛濛一片,如同罩了一層烏紗,總叫人提不起勁兒來。
湖邊小亭內,一個面容素凈的姑娘正倚著亭柱閉目而坐,身上穿著最下等婢女的衣裳,袖下交疊的一雙縴手卻白皙嫩滑,絲毫不似日日勞作的下人。
她已有幾日未曾睡過一頓好覺,此刻睡得極沉,連面前多了個人都毫無所覺。
「哼,死丫頭,該幹活不去幹活,原來是跑這兒來偷懶了?」說話人的聲音不大不小,雙手叉腰,臉上儘是嫌棄之色,見她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翻了個白眼,伸手往她手臂狠狠掐了一把。
「……啊!」姑娘立刻疼醒過來,一睜眼,瞧見是管教她做事的蘭芝姑姑,心下一顫,不情不願站起來,手還揉著方才被掐的地方,垂首道,「姑姑,找我何事?」
「還有臉問我找你何事?我讓你洗的幾盆衣裳,都洗好了嗎?」
姑娘暗自撇了撇嘴:「還沒……」
「沒洗好?」蘭芝姑姑早已料到,一指戳上她的額頭,還不解氣地一連戳了幾下,「沒洗好你就在這兒偷懶?有沒有規矩了?」
「不是偷懶……雨下得大,我在這兒躲雨……」
「躲什麼雨?就這點兒雨,還能淋壞了你不成?」蘭芝姑姑斜睨了她一眼,不屑地呸了一聲,「別以為你還是以前的國公府大小姐,如今不過區區一個下等婢女,可容不得你這般嬌貴了!」
姑娘登時身子一僵,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咬牙忍著,默默咽下滿腔的不甘和委屈,沉默不語。
「怎麼,啞巴了?」
「……姑姑教訓的是,我以後不再犯了。」
「還『我』呢。」蘭芝姑姑嗤笑一聲,刺人得很,「記住自己在這裡的身份,要自稱『奴婢』。」
她深吸了一口氣,逼自己壓下那股亂竄的怒火:「奴婢以後不再犯了。」
蘭芝姑姑瞧著她這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樣兒,心裡舒坦了些,但依舊沒給什麼好臉色,不耐煩揮揮手道:「行了,趕緊去幹活兒。」
姑娘應了聲是,不再停留半刻,轉身便直直走入雨中,任由臉上的淚珠混著雨水,落入泥土中。
半個月前,她還是家世顯赫的國公府大小姐,錦衣玉食,身份尊貴,京城多少勛貴子弟追在她後頭跑,爭著搶著向她獻殷勤,惹得她的小姐妹們都暗地裡嫉妒她,她卻一個都瞧不上。豈料一道突如其來的聖旨,將一切都打成了幻影,國公府上下近百口人,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為奴的為奴,一夜之間,物是人非,叫她幾近崩潰。
待回過神來,卻被告知分到了瑞王府,當最下等的粗使丫鬟。
呵,瑞王府……
當年皇上還是皇子之時,國公府堅守於太子陣營,可惜後來太子犯了大錯,先帝一怒之下將之廢掉,改立大皇子為太子,亦即當今聖上,而瑞王則是其一母同胞的親弟。他從來都是站在自家大哥一邊的,與國公府自然勢如水火,甚至今日國公府的衰敗,指不定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可她如今……竟還要服侍這個仇人!
姑娘捏緊雙拳,狠狠朝主屋方向剜了一眼,踩著沉重的步子憤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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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走到浣衣房,雨停了,可她一身衣裳也已然濕透了,緊緊粘著身子,又重又難受,便回了自己的屋裡一趟,打算換一身乾淨的。
王府雖大,她們下人住的地方卻不算寬敞。六個婢女同住一間,那木房比她過去住的院落里,那間堆雜物的小庫房還小上幾分。睡的地方是大通鋪,夜半總不時被隔壁的人踢一腳、拍一掌不說,被子也會常常被扯了去,她一夜不知要醒來多少回,更不可能睡得好了。
姑娘揀了一條布裙,褪了身上的濕衣裳,才換到一半,便聽見外頭有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像是與她同屋的幾個婢女。
「蘭芝姑姑人真好,看著天兒下了雨,還讓咱們先回屋換身衣服,等雨停了再幹活。」
「可不是嘛……不過說歸說,咱們一會兒要洗不完,會不會挨罵?」
「不會不會。」有人輕輕笑了一聲,似是幸災樂禍,「你不曉得嗎?蘭芝姑姑最近常把咱們的活分給新來的那個丫鬟做,最後沒做完的話,挨罵的也是她,你心虛個什麼勁兒?」
「就是,姑姑擺明了專門要作弄她,我們就安分聽她的話,有什麼吩咐立刻照做,姑姑哪裡有閑工夫管我們呢?」
「嗯,有道理……那不急,在屋裡歇會兒再出去……」
同屋幾個婢女的熟悉嗓音傳到後頭屏風裡,姑娘卻聽得臉都氣白了。
方才蘭芝姑姑還那般兇惡地罵她偷懶,原來暗地裡還一直給她加活兒,好讓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完,再藉機羞辱她。
這個惡婦……惡婦!
換做從前,若府里下人敢如此囂張,她必定立即使人托出去杖斃了,哪會論情面與否。
姑娘垂首理了理身上左一塊右一塊補丁的粗布衣裳,束好腰帶,這才若無其事走出屏風,在幾人或驚愕或嘲笑的眼神下,目不斜視地離開了屋子。
雖淪落為奴,但十數年的教養令她說不出半句罵人的話,即便曉得她們心裡有多瞧不起她,依舊只能裝得毫不在意,不屑與之為伍的模樣,來維護她僅存的自尊。
然胸口的那口鬱氣,卻無論如何壓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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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沒腦子的東西……豈能將王爺的衣裳與你的混在一同洗?」
前來催工的蘭芝姑姑一手叉腰,指著她身旁的木盆,不可思議地尖聲責罵道。
姑娘不服氣,如何洗不是洗,難不成她穿過的衣裳是有毒的嗎,當即悶聲嘀咕了一句:「為何不能了?」
做下人要懂規矩,無論對錯,絕不能辯駁。
蘭芝姑姑一聽還了得,兩眼一瞪,揮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聲狠甩在她臉上。她何曾受過如此對待,立刻被扇得歪倒在地,連帶撲倒了盛著水的木桶,登時弄得頭髮、上身一片*的,如落湯雞般狼狽不堪。
夠了……夠了!
這種受盡凌欺凌折磨的日子,不活也罷,死了便一了百了,何苦在此受人差遣,倒頭來還百般不是?
「惡婦——!」
她一下翻起身便往那個得意洋洋的女人身上撲,蘭芝姑姑不知她會突然發難,猝不及防被她抓了一把臉,只覺臉上火辣辣的,像是抓破了……
女人最在乎不過容貌,她也不例外,撫著刺痛不已的臉,火冒三丈,一手揪著姑娘的衣領便往木盆里摁下去,把她頭毫不留情壓進水裡,死死不放。
阮墨剛從刺目的茫茫白光中回過神來,卻感覺有什麼猛然湧入她的鼻腔,霸道地堵住了她的呼吸,欲掙扎,後腦勺卻有隻手按著不讓她起來……
窒息的感覺愈發強烈,她已然開始胸悶難受了,喉嚨嗆了水,下意識要大口呼吸,卻只招致更多的水進入口鼻,簡直是惡性循環。
不是吧,一來便要丟了小命?
她這時機也抓得太攔了,怎就恰恰撞上原主遭人戕害的時候呢?
唔,不好……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
再如此下去,她真就只有送命的份兒了啊……
「住手。」
一道低沉冷然的聲音如天籟般驟然降臨,桎梏她腦袋的手像是受了驚,倏地鬆開了。此時不起更待何時,阮墨撐著最後一口氣,猛地從水裡抬出頭來。那木盆被她推了一把滾遠了,她卻雙手一軟,伏在地上艱難地吐著水,像足了一條死魚。
「王、王爺。」
「在本王的府里,何時連一個姑姑,都可以隨意殺人了?」
背光而立的身影頎長挺拔,墨發高束,一身玄色雲紋錦袍,襯得他俊美絕倫的面容冰冷肅穆,渾身與生俱來的尊貴氣息,令前一瞬還面目猙獰、欲置人於死地的蘭芝姑姑,慌忙跪下,垂首作恭順狀:「奴婢知錯、奴婢知錯,是奴婢逾矩了……實在這賤婢太過出格,教她做事不聽,竟、竟還要撓花奴婢的臉,奴婢才……」
「夠了。」單逸塵皺眉打斷。
他向來不耐煩聽這些明顯潤色過的解釋,他不是沒有眼睛,發生何事自然會看得清楚,用不著旁人多嘴。
「看看她死了沒有。」
此話一出,蘭芝姑姑曉得他是不打算與她計較了,顧不得心裡頭還有氣,立馬跪行到阮墨身邊,伸手去扒她肩膀,想將她掀起來瞧瞧。
方才雖一度瀕死,但阮墨並未失去意識,脫離險境后便一直趴在地上,用手指摳自己喉嚨,欲將喝下去的水給吐出來。才剛有些苗頭了,蘭芝姑姑就過來這麼一掀,她只好順勢起身,對準那張惺惺作態的假笑臉,一張嘴便噴了她一大口水……
「啊!你、你個……」蘭芝姑姑想罵她,可滿臉酸水味兒難聞得自己都受不了,忙向王爺告退後,便儀態盡失地朝後房取水洗臉去了。
獨留終於舒坦了些的阮墨,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濕發,與面無表情站在她三尺開外的單逸塵……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