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王爺與婢女(四)
外間的圓桌上擺著茶具,阮墨探了探茶壺,水還溫著,料著不久前剛換過一回,便直接將茶壺與茶杯一同放入托盤,雙手端著回到內間。
緩步轉入屏風,她規規矩矩低著頭,目不斜視地登上幾級台階,將托盤放於書案左端的空處,翻起空杯開始倒茶。她的動作輕而又輕,除了水流落入杯底的汩汩清音外,並未發出半點兒雜聲,故而座上的男人雖一直留意她的動靜,卻僅以餘光窺測,不曾出言挑刺。
茶滿,收壺。
阮墨雙手捧起茶杯,朝單逸塵的方向遞了遞,輕喚了一聲:「王爺,請用茶。」
他手裡還握著書卷,聞聲也不抬頭看她半眼,單手接過,放唇邊抿了一口,眉頭便微微皺了,將杯盞往她面前重重一放,冷聲道:「涼了,重沏。」
涼?
方才她探到的……明明是溫的啊?
阮墨不解。
過去的單逸塵喝茶總是冰涼冰涼地灌下去,何曾嫌過冷了?莫非是當王爺的他養尊處優久了,身子嬌貴,連茶也只愛喝熱的了?
這般想著,她只好乖乖應了聲是,端著托盤匆匆離開,到外間去尋熱水重新沏茶。
然而第二回進來,同樣的事兒再做了一遍后,他竟又是將茶杯重重一放,依舊冷然地丟出四字:「燙了,重沏。」
燙什麼?!
她怕剛燒開的水過熱,還特地在外間放得涼些了,才拿進來給他的,頂多比前一回的水溫稍高一點,絕不至於到「燙」的地步。
阮墨掀眸瞄了他一眼,心道這人該不會是刻意找茬吧?可瞧他放下茶杯后,又執起書卷繼續翻閱,看都懶得看她一眼的模樣,又不似要做作弄人之事那麼無聊,撇了撇嘴,依舊恭敬應是,退下去重新沏茶。
然而當她第五回端著只喝過一口的茶,從內間往外走時,終於相信這位王爺確然是那麼無聊的人。
反正她端過去的茶,不是嫌冷便是嫌熱,不是嫌濃便是嫌淡,更甚的竟是嫌她手不穩,讓茶水濺上了杯沿,濕了他的手。
笑話,要換誰試試,壺起壺落地沏茶、倒茶一連二十數回,用的還是專為彰顯皇家尊貴的那隻死沉死沉的上等茶壺,手能不酸軟不抖兩下的?
這下阮墨算弄清楚他的意圖了,頓時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兩記大大的白眼。
好啊,既然他喜歡拿她當消遣,對她沏的茶挑三揀四折騰她,那她便陪他玩下去,正巧能在他面前多晃悠兩圈,也不愁沒機會在他跟前露臉了。
而且單逸塵此人,她還不了解嗎,那點兒耐心簡直比針眼兒還小。若她一直不急不躁,對他的挑剔全盤接受,那麼用不了多久,首先厭倦這種把戲的人,必然是他自己。況且,這活計是沉悶了些,但總比日日蹲在浣衣房裡,洗著一盆盆數不清的衣裳好吧?
於是阮墨又重新沏了茶,面不改色端進了內間,繼續為高座上的王爺上茶。
她心寬想得開,坐在書案后的單逸塵默默看著她幾番進出,心裡卻不如表面上的平靜無波了。
依他的了解,這位阮大小姐的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壞,加上自視甚高,從來不屑於為他人做什麼事,一朝為奴已足夠令她屈辱欲死了,更別提如今還要服侍自己的仇人。他如此無端找錯,便是想逼她發作,逼她原形畢露,看看她過去總隱藏於精緻虛偽的面容下,那顆極其跋扈無恥的內心。
然而她被他這般作弄,卻仍維持一臉畢恭畢敬的神情,沒有一絲不耐之色,他暗中細細觀察,也看出她並非假裝。尤其是倒茶時,她低眉順目的模樣,彷彿他再讓她繼續沏一個時辰,她也會依言照做,絕無半句怨言。
莫非確如許晁所言,她已然認命,決定安分老實地過日子,也不再打著報仇的主意?
他心中有了一絲動搖,但畢竟自小身處風雨詭譎、暗潮湧動的後宮,刻入骨子裡的警覺和防備讓他暫時無法對她全然放心。
就如,他方才根本未曾飲下一口她沏的茶——每每皆是以唇一碰,僅此而已。
是以,在她不知第幾回端著茶過來時,單逸塵終於不再重複那二字,而是讓她到後院領活兒干。
既然她面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那便看看她有沒有扛住苦累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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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阮墨撫著微濕的長發走過偏房,看了眼隔壁早早滅燈的太監那屋,也快步推門入房,反手插上了門閂。
雖說是太監,但她也曾聽聞,他們中有些耐不住寂寞,會找姑娘做對食,特別是去勢未去乾淨的太監,若是按捺不住了,用強的也未嘗不可,她絕不願冒這個險。
窗前的燭火瑩瑩亮著,阮墨走到床榻前,拉過被褥展開鋪好,便倒在了上面,臉朝下趴著,幽幽嘆了口氣。
接連幾日的勞累令她腰酸背痛,偏生這床也是硬得硌人,躺了兩晚沒休息好不說,睡醒后竟覺著比睡前更累。
「哼……壞蛋……壞得心發黑的壞蛋……」阮墨抱著枕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氣悶不已地抱怨道。
那日,她給某位無聊的王爺沏了一早上茶后,便被趕到後院去幹活了。
這一趕就是十日。
到後院去幹什麼活兒呢?
……搬花盆。
王府里有一個偌大的後院,原本一般府邸的後院多是主人的妻妾住處,因著瑞王尚未娶妻納妾,後來便差人將後院劃出一半夷為平地,用作栽種花草。
起初她還驚奇,單逸塵這人總是態度冷淡,何時變得如此風雅,竟然有興緻欣賞這些嬌艷柔弱的美麗花草了?
結果,負責料理它們的老太監道出真相后,她卻險些笑出聲來。
日理萬機的皇上對自家胞弟至今不肯成親甚是憂心,屢屢將異邦進獻的美人兒送到瑞王府,欲給他開開眼……順便開開葷。結果他看都不看一眼,二話不說讓人全攆走了,末了還給皇帝兄長回了一句,以後送這麼些只吃不做毫無用處的米蟲來,倒不如送花草,起碼養起來好料理些,不糟心。
百里挑一的美人被比喻成米蟲……這話可拂了皇上的臉面,他又不可能去懲治自己的親弟,一氣之下還真派人送了不少名貴花草到王府里,而且每隔一段時日便送幾盆,原本還放在王府各處,但後來實在太多了,才不得不從後院另闢一地安放。
而她的工作,則是接管老太監的班,負責將這裡的花草料理好。
聽著頗為輕鬆,不過澆澆水、剪剪黃葉之類,毫不費力,還能賞賞花草,陶冶情操,她答應得很是爽快。
可惜,很快她便發現自己太天真了。
現下正值四月末,夏熱隱隱有冒頭的跡象,隔三差五便要風雨大作,那些嬌貴的花草哪裡受得住,吹折了腰的,雨水過多浸壞了的……
她一看,那還得了,都是御賜的珍品,有何閃失豈不都怪在她的頭上了?只好每回看著快下雨了,便一盆盆搬到最靠里的花房內,然後天晴了,再搬出來。
可這雨下得忒*了,像是硬憋著什麼,非要一點一點放,有時下半個時辰便停了,隔了一個時辰又下了一場,兩三刻鐘停了,再隔倆時辰又來一回。她這廂剛把避完雨的花草移到外頭,那廂一陣雷響又迫得她彎下剛直起的腰,苦兮兮地運回屋裡。
今兒更是倒霉,錯估了下雨的時間,淋了一身雨,之後便一直噴嚏打個不停,回來喝了杯熱水也於事無補,頭昏得要命,也不知會不會病了……
未幾,阮墨便覺意識昏沉,歪頭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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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單逸塵早起晨練,如常繞遠路「經過」後院,卻沒有看見某個忙碌的身影,眉心微皺,負手回了主屋。
往常守在屋前的許晁也不見蹤影,兩邊有太監向他問安,他腳步未停,面無表情邁進屋內,卻破天荒看見書案上空空如也。
怎麼回事?
平日里,許晁都會提前將今日需要他過目的公文整理上呈,待他一回來便可開始批閱,今日非但此事未辦,連人也不在這兒……
正疑惑間,外間忽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他仍負手立於屏風一側,背對門口,果不其然聽許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屬下不職,請王爺恕罪。」
單逸塵轉身,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手裡捧著一摞文書,背脊聳動,似乎正喘著大氣。
這個心腹跟了他多年,辦事能力不必多說,他還不至於就此降罪,沉聲問:「何事耽擱?」
許晁對王爺一向忠心耿耿,有事必不相瞞,略一頷首便道:「今晨蘭芝姑姑去偏房尋那位領月銀,閉門不開,無人應答,才找了我去幫忙。我翻窗進屋的,發現她倒在榻上昏迷不醒,讓蘭芝姑姑看顧著,去請了大夫看,所以耽擱了一陣。」
單逸塵眉心一皺:「病了?」
許晁回:「是。大夫說是受寒所致,本不嚴重,但拖的時間甚久,以至於引發了炎症,發熱不止,大概需要休養兩日……」說了幾句,忽而覺得自己似乎說得過多了,王爺最是不喜人廢話,忙截住話頭。
然上方始終未有回應。
「……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