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王爺與婢女(五)
公文如小山般堆在手邊,書案上攤開了一卷,密密麻麻的小字公整漂亮,單逸塵垂眸略過一行又一行,卻一個字都未能看入眼。
腦海里不斷浮現的,是昨日在後院前看見的那道冒著雨忙進忙出的嬌小身影。
原先聽說她病倒,他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她果然身嬌肉貴,不過短短十日,便熬不下去了,心裡頭仍是有些不以為意。
可等許晁將詳細情況告知后,他卻微微愣住了。
昨日的大雨來的毫無預兆,太監趕來給他撐傘,途徑後院時照例往那兒瞥了一眼,卻見阮墨俯身在搬盆栽,擺了滿地的花花草草,愣是被她全數搬進了花房內。他心中一訝,但礙於太監跟在身側,並未多做停留便離開了。
待雨停后,他因事出門,卻偶然看她一身衣裙濕得直滴水,飛快往偏房的方向跑去,落下一路的水痕,根本與他入屋前所見別無二致。
如今聯想起來,那時她該是披著一身濕衣,待在小小的花房裡,吹了一個時辰的冷風這才吹得受寒發熱,病倒在床的。
他確實有些意外。
這些花草雖說是皇上御賜,但府里的人皆知,他並不大喜歡,更從未到後院賞過花草。後院如何打理,他從不要求,也從不過問。負責料理的老太監時常偷偷懶,或是不當心砸了一兩盆,但他即便曉得,也不曾怪罪過,一直睜隻眼閉隻眼。
可她竟然為了保護它們,寧可淋雨淋得生病,也不肯少搬幾盆?
單逸塵將她十日來的勤懇安分看在眼裡,紮根心底的那份懷疑有了些許鬆動,忽而放下手中的公文,揚聲喚了許晁的名字。
「王爺。」許晁快步入內,躬身道,「有何吩咐?」
「她病幾日了。」
「回王爺,已有三日。」
三日?大夫似乎說過兩日即可,那她大抵是好得差不多了。
「你去看看她。若已病癒,能下床了,便讓她明日過來。」
許晁摸了摸頭:「過來……是過來您這兒嗎?」
單逸塵掀眸一瞥:「不然?」
那目光是陰測測的冷,王爺一向不喜那位前國公府小姐,也不喜他們多提及她,許晁連忙垂下目光,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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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一場,在床榻上躺了兩日多,連帶著將前幾日未能睡好的覺都補足了,阮墨醒得比往常都早,洗漱過後,便到膳房那兒領了兩個包子,回偏房用早飯。
包子還沒啃完,緊閉的房門卻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她心下疑惑,問了一聲誰。
「是我,福貴。」一道略微尖細的男聲在門外響起。
阮墨將包子重新裹進油紙里,放在桌上,拍拍手過去開門。
「早啊,阮姑娘。」福貴與她打招呼,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掛著笑,揚了揚手裡的紙袋,「我來給你送些零嘴……是昨兒小六子出門採購時,托他買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阮墨擺擺手,也回了他一個笑:「不用了,謝謝,我這人……不怎麼愛吃零嘴,福貴你自己留著吃吧。」
「這樣啊……」福貴似乎想進屋坐坐,但她站在門口,並沒有側身讓路的意思,便裝作不知,依舊笑著說話,「那昨兒的桃脯呢,小六子又給我買了,吃不完,再給你一些可好?」
阮墨卻油鹽不進,還是那句話:「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桃脯吃多了有火氣,真的不用給我了。」
他的眸光黯了黯,收回手垂在身側,嘴角的弧度帶了些許失落,但還是維持著好臉色:「那……好吧,我就不打擾你了,這個……讓小六子他們分著吃吧。」
她點點頭,看著他轉入隔壁屋內的背影,隨即關上了門。
再次坐回桌前,阮墨的心卻不如之前的平靜了。
福貴是住在隔壁屋的太監,專事主屋的清掃打理,人很熱心隨和。她病的幾日里,是他主動幫她擔下了後院的活兒,還不時送些蜜餞果脯給她,喝葯時解解苦。
起初她以為只是好意,但次數多了,漸漸就覺察出不同了。
她不確定是自己自作多情抑或是真有其事,但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所以她總表現得態度冷淡,不再接受他的饋贈,以求他自動打消念頭。
但這個福貴,看起來執著異常……實在令人頭疼。
「哎……」阮墨搖了搖頭,啃完包子后,便起身出門往主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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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尚早,她不緊不慢繞過屏風,正想著要不要先沏茶,卻見王爺已然坐在了書案后,正在處理公文。
額,應該先問安吧?可若是此時出聲,會不會打擾他工作?但她又不能一直杵在這兒,什麼都不做啊,當擺設嗎……
「還不滾過來。」
正當天人交戰之際,那位王爺終於開了尊口,阮墨立馬鬆了口氣,聽話地滾了過去。
「王爺要奴婢做何事?」
單逸塵掃了右手側一眼,目光又落回到公文之上,言簡意賅:「研墨。」
哦,研墨,這個簡單。
原主本就精習書法,幼時沒少給父親研墨,故對於阮墨而言,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於是兩人皆靜默不語,一人看文,一人研墨,倒是和諧得很。
然而一刻鐘后,她卻犯了難——這研墨是該研磨多久?
不能怪她不曉得。在紅鸞門習書時並不講究,用的是便宜的粗製墨汁。而在國公府時,一般是父親見她不耐煩了,便讓她到一邊兒去,換下人來研墨的。是以,她對於研墨的時長,還真沒有確切的定數。
看單逸塵那副冷冰冰、事不關己,顯然又懶得搭理她的模樣,阮墨撇撇嘴,想著磨到看起來與她記憶中用量相當即可,然後便專心致志賣力研墨了。
平靜的視野中總有一處在動,實在分神得厲害,單逸塵每看了三兩行,便忍不住微微煩躁,要往右面看上一眼。但見她研墨的神情認真得,似是在賦詩作畫一般,一會兒鼻子癢了,又隨手往上一抹,留下一道淺淺的黑痕,像被誰惡作劇畫上去似的,心裡卻莫名地好笑。
就這麼邊批閱公文,邊時不時往她那兒掃兩眼,倒沒有他先前預想的反感,反而比平常獨自工作時,多了一星半點兒,難以言喻的樂趣。
然而當他放下一卷公文,看見硯台里滿滿的濃墨,頓時笑不出來了。
「……阮墨。」
「啊?」她正覺得兩手酸軟,聞言隨口應了一聲,馬上意識到是王爺在問話,才換了恭敬的語調,「王爺,何事?」
「你研那麼多墨作何用?」
「很多?」阮墨看著才剛在整個硯台上鋪滿一層的墨,小聲道,「這還不及以前奴婢用墨的量呀……」
「你……」單逸塵對著她充滿困惑和無辜的雙眸,嘴角不自覺抽了抽,「你難道不知,研磨出來的濃墨,需兌水調稀的嗎?」
「兌水調稀?」彷彿聽見什麼新鮮辭彙,她一臉茫然看著他道,「為何?不是研磨后便能寫了嗎?」
「阮墨。」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平平地聽不出喜怒,「你是在刻意搗亂?」
冤、冤枉啊……
她指天發誓,自己是真不曉得!莫說過去不曾研墨,就是翻遍她的記憶,也尋不出一處是研墨后兌水的畫面。只能說這位大小姐著實嬌貴了些,這種事兒都交由下人去做,她壓根兒就沒有關心過……
然而,現在要面對的單逸塵的人……是她。
見他已隱隱不耐,阮墨怕他一不高興發起火,又趕她回後院跟些花草打交道,當即撲通一聲跪下,雙手撐地:「奴婢不敢!奴婢是一時走神才誤了事,求王爺莫怪……」
她不能說自己不曉得,否則單逸塵定會覺得她撒謊,世家之女豈會連研墨都不會,屆時罪加一等,她更沒有好果子吃了。
他垂首看著她縮成一團跪在跟前,雙肩微顫,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心中那絲怒意又壓了下去,只冷冷道:「走神?為何走神?」
這問題……怎麼回答啊?
她曉得這是在做夢,可他不曉得啊,說了他也不信吧。
「不說?」頭頂又傳來他低沉冰冷的聲音,竟暗含警告意味,「莫不是想著對付……」
那個「我」字還未出口,突然被一道響亮的怪異叫聲生生打斷。
單逸塵眉頭深鎖,環顧四周,未覺異常,剛將目光落回那道明顯僵住的身影上,方才的叫聲卻又響了一回。
這回他聽清楚了,嘴角再次不可自抑地抽搐兩下,望向那張緩緩抬起,皮笑肉不笑的僵臉:「你……」
「王爺莫怪奴婢……這肚子餓了要鬧空城計,奴婢也是管不住的……」
「閉嘴。」他的臉算是徹底黑了,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轉回案前,「那就滾去吃飯。」
「是是是,謝王爺,奴婢立刻就去。」阮墨如蒙大赦,一骨碌從地上起身,提著裙角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主屋。
屋外的許晁見她走得匆忙,以為王爺與她發生什麼事了,便走進屋內,看見王爺那張黑如鍋底的冷臉,立時想悄無聲息地退出來。
可惜,晚了一步。
「許晁。」
「……在。」
「何事入內。」
許晁自然不能直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硬著頭皮扯了個借口:「時辰差不多了,王爺……要用膳嗎?」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