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侍衛與公主(三)
三月的春日已隱隱有初夏的熱度,京門大開,如長龍般黑壓壓的人馬將十數架馬車護於中間,浩浩蕩蕩,離京前往燕山。
一身玄鐵甲的楚元策馬行至隊伍最前頭,已過十二周歲的兩位皇子,蕭齊與蕭繹,同樣身穿盔甲,騎著高大的良駒,尾隨其後,而章和帝、瑜貴妃等人則安然坐於重重保護的馬車裡。
明艷的日光打在大將軍剛硬的鐵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鮮紅的披風肆意飄揚,很是意氣風發,看在蕭繹眼裡,卻有幾分孤傲寂寥。
兩年前,姚箐突然寒症發作,久病不愈,沒熬過冬季便去世了,留下一雙兒女,恰滿十一的長子楚長歌與不足兩周歲的幼女楚書靈。
痛失愛妻的楚元曾一度萎靡不振,章和帝體恤他喪妻之哀,允他留府服喪,照顧兒女,後來因漠北戰事吃緊,才不得不重新將其召回朝堂。
歸來的楚大將軍愈發作風凌厲,出戰悍勇,在鎮北之戰中力壓進犯的蠻夷,不僅大挫敵軍十數萬,更將對方逼退漠北邊境二十裡外,直教蠻夷聞風喪膽,卻鮮有人知,楚元同樣重傷累累,在西沙城秘密將養了數月,才得以回京。
此事,若非賀家在楚元身邊安插了眼線,藉由瑜貴妃之口告知於他,他亦是不知,故而心中對這位將軍甚是敬佩與同情。
說起瑜貴妃,近些年與李皇后之斗似乎鋒芒漸弱,至少明面上與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便一年前章和帝下旨將皇三子蕭景立為太子,她也似乎毫無反應,性子一如既往恃寵而驕,妥妥帖帖過著寵妃的日子。
但蕭繹深知,她並未放下自己的野心,仍如上輩子般,明裡暗裡遊說他須立志於大位,而賀家在章和帝眼皮子底下亦是小動作不斷。
正因如此,他雖有意爭位,卻未曾想過依靠瑜貴妃及其背後的賀家。
且不說瑜貴妃之父賀君山為當朝右相,位高權重,賀家子弟日益出格的行徑更是不敢恭維。
所謂樹大招風,尚未成事便如此肆意妄為,萬一他日太子先一步登基為帝,賀家必然是他第一個拔除的眼中釘。故蕭繹一直沉默以對,按兵不動,為的便是避免大事未成,自己先遭了暗算。
況且從親疏上看,與其倚重沒有定數的賀家,為何不選擇更為親近的雲家?
母妃雲昭儀之父雲德仁,乃正三品吏部尚書,剛過不惑之年,為人低調穩重,不喜張揚,實則手握重權。
吏部掌管朝廷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動等事務,同時,用以選拔人才的科舉考試亦由其負責。
換而言之,將來朝廷內部權力結構的任何變數,很大程度上由他來決定。
再有,雲德仁的嫡長女雲善柔,即雲昭儀的嫡親姐姐,嫁予懷化將軍秦國風作正妻,有了此層姻親關係,秦家亦可算是站在雲家一方了。且秦家與楚家相似,同樣世代為武官,秦家嫡子秦齊今年十歲,已隨父進過軍營,日後大有作為。
如此一來,蕭繹的後盾文武兼具,支持力量逐漸強大,當下他應當做的,便是耐心等待一個時機。
然誰也沒有料到,這個等待已久的時機,即將悄無聲息地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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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京城到燕山的路程不遠,約摸著三個時辰便到了山腳,負責安營紮寨的隊伍率先上山,待大隊伍登上山頂,營帳已全部布置妥當。
在外居住條件自然不比皇宮,營帳安排亦與在宮中有所不同。
章和帝獨居營區坐西面東的龍帳之內,隨行的李皇后與瑜貴妃分住其兩側的營帳中,年紀尚輕的皇子、世家子弟分別同住一帳,王公眾臣各住一帳。
時間緊迫,眾人到達後進帳歇息片刻,便需得換上正式莊重的衣袍,陸續出帳準備參加大典。
砰,砰,砰——
吉時已到,艷陽正當空。
巨大的圓形漆紅大鼓被用力敲響,震耳欲聾的擊鼓聲,表喚醒萬物新生之意。
身披銀甲的皇帝騎著汗血寶馬,手執金弓,在兵陣中央疾馳而上,於高丘之上朝陽緩緩拉弓。
咻——
滿射。
眾兵將手舉長矛,齊聲高呼萬歲,一片歡騰之中,巨鼓再次擊響。
砰,砰,砰——
春獵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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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獵原是儀典,由皇帝射出開陽之箭,為大南引來聖光,驅除舊歲之晦暗。而後攜眾臣登上高台,由國師大人主持,舉行祭天儀式。
圓形祭壇分為三層。
上層圓心北側正面設皇天上帝神牌位,第二層壇面的東西兩側分別為日月星辰和*風雷牌位,神位前擺列著玉、帛,全牛、全羊及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
第三層南側設祝案,身披祭服的章和帝立於正南方,身後的台階下東西兩側,各式鼓鍾依次就位,俱是極為精緻珍貴的銀制樂器,約摸有六十餘件,排列整齊,肅穆壯觀。
東南燔牛犢,西南懸天燈,煙雲縹緲,即便相隔甚遠,莊嚴的樂聲仍一下一下清晰地敲打在耳上。
蕭齊等幾位皇子整齊立於祭壇下首以西,除卻初次參與春獵大典的蕭恆興緻勃勃,眼珠子轉個不停地觀摩祭壇及周圍的祭物外,其餘三人皆例行公事般面容肅穆,垂首觀禮。
今年十五的蕭齊對此早已司空見慣,更別提活了兩世的蕭繹了,久立而不得動彈,繁重的流程千篇一律,兩人心中不耐至極。
不過前者身為大哥當有以身作則的自覺,而後者……身患面癱,無法表達。
相較之下,太子爺蕭景卻是當真無絲毫不耐,垂下的眼眸中跳躍著異樣的興奮,為之後準備實施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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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祭天儀式持續約兩個時辰,結束后眾人回營帳休息。
是夜,章和帝於龍帳內設宴款待群臣,其餘人分別於帳內用膳,士兵們則在營帳外築起柴堆,圍著篝火吃肉拼酒,好不熱鬧。
「阿繹,明日是你頭一回親身參與狩獵,如何,有信心嗎?」蕭齊將雞腿夾到弟弟的碗中,隨意問起明兒春獵的事。
飯桌上只有兄弟二人,又不在宮中,感覺少了些規矩拘束著,席間的話也便多了幾句。
「嗯。」蕭繹不輕不重應了一聲,低頭咬雞腿上的肉。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大哥愛照顧人的習慣,簡直根深蒂固。他初時因自己重生而來,總會自認為年齡頗大,被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這般過分關照,並非反感,但總歸心裡彆扭。
後來隨著身體漸長,相處的時日久了,許是血濃於水,又或是慢慢適應了,這些感覺皆日益消減而去。
就如深深刻在腦海中過去一般,回想起仍舊曆歷在目,卻遙遠得恍若隔世,彷彿那不過是他的一場漫長的夢,而如今正經歷的,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阿繹……?」
蕭繹回神,抬頭望向在他眼前揮手的蕭齊,道:「方才走神了。大哥何事?」
「我說,不知母妃的病如何了,阿繹擔心她嗎?」
此次春獵前夕,雲昭儀犯了熱症,所以留在宮中養病,未有前來。
他默了默,淡淡別開視線,語氣篤定:「母妃無礙,過幾日便會康復。」
蕭齊不知他的篤定從何而來,只當他自我安慰,便拍拍他的肩,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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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蕭繹的篤定,並非無中生有。
上輩子云昭儀也在這年春獵的前夕犯病,病症相同,他掛心母妃的病情,便求父皇允了他留在宮中看顧,沒有參加春獵。
後來經過太醫悉心調理,不出三日,春獵的隊伍還未歸來,雲昭儀便病癒了。
他為這虛驚一場鬆了口氣,不料燕山卻突然傳來消息,蕭齊在狩獵時意外墜馬,摔折了右腿,且昏迷不醒,需即刻啟程回宮醫治。
情況兇險,大皇子被連夜送回,太醫們輪番救治之後,終於脫離了危險。
不幸的是,他骨折的右腿傷勢過重,雖竭力補救,最後只恢復了八成,正常行走不成問題,細看之下卻能看出有幾分跛腳。
當時未有細究其因,只道馬匹受驚所致,此時想來,蕭繹心生疑慮。
蕭齊為了避免紛爭,刻意隱藏自身才能,但實際上遠比表現出來的水平出色,如此危急關頭,他不可能顧忌旁的而不自救,會墜馬,只能說明當時的情形連他也無法控制。
為何馬匹無緣無故受驚至此?
蕭繹不得不懷疑,有人起了歹心,欲下手害蕭齊。
故此回他隨大隊奔赴燕山春獵,一是為化解蕭齊之難,二是為尋出做手腳之人。
前者為他的主要目的,而後者……即便尋不出,他也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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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兄,這麼晚,你去哪兒了?」被點亮的燭火弄醒的蕭恆揉著眼坐起來,望向衣冠齊整走進內帳的少年,皺眉含糊道。
蕭景原本懶得理他,可一想到方才吩咐徐公公去準備的事,又壓不住心頭得意,愉悅地勾勾唇角:「自然是去干正事了。」
大半夜的,除了睡覺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正事可干?
蕭恆打了個哈欠,困意再度來襲,重重倒回床榻翻身睡去。
日頭漸高,外頭熙熙攘攘,時有噠噠的馬蹄聲經過,士兵的笑鬧聲很是響亮。
狩獵馬上便要開始,用過午膳后,換了身方便騎馬的衣袍,兄弟二人一同到馬場挑馬。
說是挑馬,其實只有蕭繹需要挑,像蕭齊這樣已參加好幾回春獵的人,一般會直接帶自己的愛騎來。
可供挑選的馬匹並不多,蕭繹很快便牽著一匹馬走出來,見大哥正摸著愛騎的馬鬃,與它輕聲說著話,它還偏過頭蹭了蹭主人的臉,十分順從。
他心下一動,牽著馬走上前去,伸手輕撫它的脖子:「大哥的這匹馬……腿力驚人,步速極快,是喚作越影?」
蕭齊點頭,看著愛騎的目光頗為自豪:「王馭八龍之駿,四名越影,逐日而行。它若跑得不快,如何當得上此名?」
「真羨慕大哥得此好馬,此回狩獵的魁首當屬大哥了。」蕭繹道。
蕭齊笑了:「你這話莫不是在恭維大哥?狩獵不比賽馬,可不是馬兒跑得快便能獲勝的,關鍵還得靠箭術。說起來,你的箭術可比我好上不少。」
蕭繹沒應聲,目光卻一直在越影身上流連,連手裡牽著的另一匹馬不耐地扯了扯韁繩,也未把視線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