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侍衛與公主(四)
落華宮。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律什麼陽……」
「律呂調陽。」
「對,律呂調陽……啊,三姐姐你莫要提醒我了!」
阮墨被瞪得很是無辜,只得舉手投降道:「好,好,我下回一定一定……忍著不提醒你。」
「真的不許說!」九公主鼓著腮幫子,圓圓的小臉可愛得緊,「讓我自個兒想想,能想起來的。」
「嗯,那繼續往下背吧。」她無奈地笑笑。
「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阮墨托著下巴看她,端起茶杯啜飲一口,覺得這個平常總是故作囂張的小公主,當真用起功來,也是分毫不輸人的。
說起來,處處與三公主針鋒相對的九公主殿下,為何會出現在如此偏僻冷清的落華宮……背書呢?
這話還得從前日說起。
弘文館,國學堂內。
「殿下,三日已過,十皇子尚能背到『索居閑處』,殿下卻連一半都背不下來嗎?」夫子一下又一下捋著灰白的長鬍子,長長地嘆氣道,「看來,老夫只能對皇上如實交代了。」
「不行!」九公主急道,父皇常常誇她聰明機靈,若讓他知曉她連最簡單的《千字文》都背不下來,定會對她失望的,「夫子,再過幾日,再過幾日我定能背下來的……」
「三日前殿下也是如此說的……」夫子又嘆了一口氣,方才當著眾多皇子公主的面讓她背書已有懲罰之意,此刻也不好太過強求,便鬆口道,「好,便再等三日,當真是最後三日了。」
「是……謝謝夫子……」
阮墨坐在她後面的位子,瞧著一向心高氣傲的小公主,竟也會有急得眼眶發紅的時候,有些可憐兮兮的,故而待夫子下課後,便坐到因故缺席的二皇子位子上,對正伏在桌上生悶氣的九公主道:「《千字文》很難背呢,當初我也花了五六日才背下來……九公主覺得呢?」
「哼,要你管。」小公主委屈極了,瓦聲瓦氣道。
阮墨自然聽得出她是在嘴硬,也不在意,微微傾身湊近了幾分:「不過要是掌握了方法,背起來就容易得多了,本來要背三四日的內容,我一日便背下來了,而且直到現在依舊記得十分清楚,一字不漏。」
「那又如何,我又不會!」
「我教你便會了啊。」
九公主吸了吸鼻子,目光從臂彎的縫隙透出來,悄悄瞄著她:「你……願意教我?」
阮墨在心裡「咦」了一聲,還以為小公主會覺得她有意嘲笑,不肯答應呢,怎麼這話說得……像是過去被她拒絕過似的?明明記憶中並未小公主拜託她幫忙的記憶啊……
「嗯。」她抿唇微微一笑,「如果九公主不嫌棄的話。」
然後,九公主便跟著她回了落華宮,乖乖請教她背習的方法。
「三姐姐!你有在好好聽我背嗎?」
耳邊一聲嬌喝喚得阮墨回過神來,看見手中的茶杯已然見底,緩緩放在桌上:「有啊,背到『晝眠夕寐』對嗎?」
莫要看她方才在想事情,旁的不敢當,但論一心二用的功力,她絕不算差。
「嗯……嗯。」九公主點點頭。
「很好啊,比昨日進步許多了,剩下的能背出來嗎?」
她咬了咬下唇,但還是老實回答:「還不行。」
阮墨安撫地拍拍她的小臉,拉著她的小手在自己身側坐下,而後提壺給她倒了一杯茶:「沒關係,還有今兒一日的時間,能背下來的。先喝喝茶歇一會兒吧,不然太過使勁了,很容易犯困的。」
九公主早便渴了,捧著茶杯一口氣喝個清光,急得嘴角都溢出了幾滴水,阮墨無奈,只好拿著自己的絲帕印了印她嘴角的水跡。
「三姐姐,我有點想吃核桃了……」她摸了摸肚子,稚氣的臉蛋浮現出一絲苦惱,隨即又猛地捂住嘴,恍若驚覺自己說錯話了一般。
阮墨正想調侃她是不是想補補腦子,見她突然做出這副模樣,不解道:「怎麼了?」
九公主睜大眼望著她,好一會兒將手放下來了,卻只是搖頭:「無事。」
她豈能看不出有事,但並未戳破,只喚了宮人去取些核桃來。許是因貴客在此,宮人回來得很快,端著一小碟剝好的核桃仁,小公主一見便拈起一塊放入口中,嚼聲清脆。阮墨見她吃得高興,也拿了一個吃起來:「九公主喜歡核桃嗎?」
「很喜歡很喜歡……只要有核桃的,我都喜歡。」
「嗯,我也喜歡……」
「三姐姐也喜歡?」九公主頓住了手,滿臉驚訝看著她,「那時不是說,最討厭吃核桃了……嗎?」
阮墨皺眉想了想,確認記憶中並無此事,奇怪道:「那時?」
她這才發現自己說漏嘴,只得道出原委:「我很小的時候,母妃不讓我多吃核桃,我常到父皇那兒討要。有一回從紫宸殿出來時碰上三姐姐,我與你說這是父皇賞的,但我一人吃不完,想分一些給你。豈料你突然便發起怒來,一手將那碟核桃仁揮到地上,還對我道『我最討厭核桃了』……」
阮墨聽后,真想告訴她,這根本不是原主的真心話。
然而,比起顯然將這一小事早已拋之腦後的原主,此刻眸中布滿委屈的小公主,似乎被這事傷得更深啊……
「這是九公主幾歲的事了?」
「……四歲,就是中秋後的第二日。」
連日子都記得這般詳細……小公主果真是傷得深了。
不過,某些記憶深處的畫面倒是慢慢浮現了,阮墨發現,九公主小時候並不討厭原主,甚至常拿好東西與原主分享,然原主只要一聽見是父皇或母妃給的,立刻便會冷著臉走人,久而久之,九公主也看不慣她的刻意冷淡了,兩人才演變成後來水火不容的局面。
這麼說來,原主對九公主的厭惡,也並非無跡可循。
大抵是面對受盡萬千寵愛的九公主,一無所有的自己顯得可憐又可笑,為了維護僅余的自尊,她只好用冷漠與尖銳來掩飾內心的嫉妒,以及不為人知的……自卑。
原主不受寵並非小公主的錯,原主卻將奪取爹娘寵愛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從不給好臉色,而本欲親近原主的小公主無路可走,結果用了最拙劣的法子,變著花樣作弄原主,到頭來誰也討不著好,反倒成了相互折磨。
阮墨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不由得看向低頭啃核桃仁的九公主,忽而伸手,輕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吃好了嗎?」
九公主伸向盤子的手一頓,咽了咽口水,還是收回手道:「嗯,我要繼續背書了。」
不知為何,三姐姐這般溫和地說著話,不似從前的冷冰冰了,她反倒有種要好好聽話的感覺……
「好。莫要急著合上書,先讀熟了再背。」阮墨提醒道。
九公主乖巧點頭:「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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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阮墨的幫助下,九公主在第三日的課堂上順利背出了《千字文》,難得被夫子誇讚,終於挽回了之前丟的面子,心裡很是感謝三姐姐。
同時,那二三日的相處之後,她發現三姐姐已不如過去那般冷漠疏離,變得溫柔又有耐心,好親近多了,於是便經常到落華宮來竄門。有時請教書卷的內容,有時坐著用幾塊糕點,隨意談談天,晚了還老是不願走,粘人得很。
阮墨倒是不在意,畢竟她現在過的日子,實在是閑得發慌。
作為一位公主,尤其是未出閣且已過及笄之年的公主,是不得隨意在皇宮內走動的。原主又向來獨來獨往,雖面上溫和有禮,實則不易近人,鮮少與什麼人打交道,故從來不曾有人造訪落華宮。
每日除了溫習兩個時辰外,幾乎就是坐在宮裡發獃,如今難得有個相處甚歡的妹妹過來陪著,總是能解解悶的,阮墨便任由這位小公主粘著了,也不嫌她煩人。
午後暑氣盛,地處偏僻的落華宮卻正好佔了優勢,被四周茂密的大樹遮去了陽光,甚是陰涼。
宮人都退下去了,九公主趴在寬榻上翻看一本不知名的小書冊,有些犯困地揉了揉眼,扭頭便見坐在另一端的阮墨正拿著針線垂首做活兒,湊過去一看:「三姐姐在做香囊?」
「嗯。」阮墨不躲不避,任由她在旁看著,手中的針線利落地照著圖樣綉。
九公主女紅不精,平常又疏於練習,此時看著三姐姐繡得又快又精緻,很是入迷。
「咦,下面這是什麼字,是誰的名字嗎……」她低聲嘀咕了兩句,忽而眯起眼,掩著嘴壞笑道,「三姐姐,你的香囊……是要送給心儀的男子嗎?」
「啊……」阮墨的指尖頓時被針扎了,冒出一顆小小的血珠,只得放下針線,掏出巾帕捏在傷口處。
「還真的是啊?」九公主年紀小,人卻鬼靈精怪的,一瞧她的模樣便曉得自己說中了,抱膝靠在她肩上,彎著唇角仰頭問:「是誰呢?我認識不認識?」
指尖的血止住了,她重新拿起針線,垂首繼續綉著:「不告訴你。」
「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到……是侍衛嗎?」
「啊……」又扎到了。
九公主將她剛放下的巾帕塞到她手裡,笑嘻嘻道:「看,我又猜中了,三姐姐的心思可真好猜。」
阮墨看她得意洋洋地晃著小腿,忍不住輕掐了掐她聳動的小鼻子:「九公主怎麼猜到的?」
「只要殿門外有侍衛模樣的人走過,你總是第一時間望過去,直到人走了才肯轉回來,我都不知看見多少回了,當然能猜到。」
她、她有這麼明顯?
不過,自那日落華宮門前分別後,她已有好幾日未曾見過單逸塵了,只想著他上回能出現在此地救她,想必是負責這一帶巡邏的侍衛,便時常留意著外面經過的侍衛,看能否見上一回。
可惜,總歸是一場期待一場空。
「三姐姐,莫要愁眉苦臉的,能在宮內當侍衛的都是世家子弟,若當真喜歡了,向父皇提一提,只要身份能與你相配,父皇也不會反對的。」
阮墨忍俊不禁:「九公主離及笄還遠著呢,怎就懂得招駙馬的事了?」
「哼,本公主知道的可多了,三姐姐若將那人的名字告予我,我還能知曉他何時會來這兒……」
「那你可知道明兒夫子要考什麼呀?」
「……才不告訴你!本公主要溫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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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過三更,盈盈月色灑落一地,泛著清冷的光。
單逸塵緩步走在寂寥無人的宮道上,一身挺拔的玄色蟒袍幾乎融入夜色之中,唯有暗紅的蜿蜒紋路若隱若現。
今夜本不是他當值,但老大的娘子即將臨盆,得早些歸家伴於身側,他幾日前便與老大調換了巡邏班次,之後便都由他負責巡邏這一帶。
不知不覺間,那座被幾棵年邁粗壯的老樹圍繞的落華宮,已近在眼前。
說來也奇,每回他路過落華宮殿前,總感覺有道目光追隨著他,但當他轉首望去,卻只能望見仍亮著燈的紙窗前,空無人影。
有人在偷瞧他……三公主?
這想法未免過於孟浪了,他區區侍衛之身,何以得公主如此窺探?
單逸塵自嘲地搖搖頭,如同前面幾夜般朝落華宮內望去,卻發現殿內早已滅了燈,驀地心下一空,竟不知是失望抑或是鬆了口氣。
可等他的目光觸及另一邊,看見一個抱膝靠坐樹下沉睡不醒的姑娘,便再無意深究此問了。
……是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