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侍衛與公主(五)
月色清輝,夏風宜人,零碎的髮絲輕輕拂過白玉般的小臉,陷入夢鄉的阮墨卻紋絲未動,對男人的靠近亦毫無所覺。
單逸塵本是停在三步開外,沉沉喚了兩聲「公主」,可惜似乎不起作用,只得再上前兩步,忽覺腳下碰到了什麼,垂首一看,伸出去的手便拐了個彎,俯身將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
是一個香囊。
而且是……背面一角綉著他名字的香囊。
單逸塵微微錯愕,不復沉靜的目光落在依舊沉睡的姑娘臉上,長長的眼睫投下了一層細密的陰影,卻掩蓋不住眼瞼底下淡淡的青黑。
莫非,落華宮連日來夜不滅燈,便是她在熬夜綉了這香囊,欲要贈與他?
「嗯?我何時睡過去的……」阮墨睡得不深,方才聽見他的低喚便醒了,只是故意假寐,想看看他打算如何叫醒她,豈料久久未有動作,只好裝作自己醒來。
「公主。」單逸塵見她起得有些艱難,伸手拉了一把,很快又鬆開了手,「為何……不回宮歇息?」
「我要交一樣東西給大人,又不知大人何時會經過此處,便在這樹下等了,怎知會犯困……」她探向自己腰間,卻發現空空如也,皺眉道,「咦,我的……」
「公主在尋此物嗎?」
男人的聲音清冷低沉,墨藍的香囊正靜靜躺在他的掌心上,阮墨頓時有種被提前看破了心思的窘迫,俏臉一紅,小聲道:「嗯,這個,是我特意要贈與大人的。」
單逸塵眉心一動,卻並不收起:「臣所做不過分內之事,公主……不必如此。」
她就知道他會用這話來回絕她,早已想好了對策,佯裝無奈道:「可我已在香囊上綉了大人的名字……大人不願收下,莫不是要我將之丟棄?」
他一時無言,垂眸看著香囊上針腳細密、綉工精緻的紋樣,彷彿能想象出她就著燭光一針一線慢慢縫製的認真模樣……可姑娘家向男子贈香囊的意思,難道不是表達傾慕之心?公主將香囊贈予他,又會是什麼意思?
「既然如此,便不勉強大人了。」阮墨見他遲遲不回話,一咬牙,作勢要伸手收回,「是我多事了……」
「等等。」單逸塵在她的手觸及的前一瞬,忽而後退了半步,隨即見她「噗嗤」輕笑出聲,才發覺自己似乎反應過了頭,微窘地垂首道,「謝公主贈禮,臣收下了。」
雖不敢冒昧揣測公主的心意,但畢竟是她辛苦做成的香囊,他總不好浪費她的心力,任其白白被丟棄。
「那便好。」阮墨抿唇一笑,看著他將香囊收入懷中,不由得問,「大人不喜歡?」
他手一頓,眸光沉沉:「得公主所贈,臣豈會不喜歡。」
「那為何不掛於腰間,而要收在衣裳里?」
「臣尚在巡邏,腰帶處不得掛腰牌與佩劍以外之物,望公主見諒。」
「哦……無事無事。」她點點頭,雙手交疊,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背,「那大人不當值的時候,會掛上嗎?」
這回,單逸塵倒是答得毫無猶豫:「會。」
微涼的夜風陣陣吹過,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縷飄拂於她耳側的青絲,斂下雙眸,聲色低沉:「公主早些回宮歇息,莫著涼了。」
「單大人。」她輕喚了一聲,「下回……還能見到你嗎?」
他微微一愣,心頭有什麼悄然蔓延開來:「臣大多於夜裡巡邏,時辰頗晚,公主應是睡下了。」
「不怕,我會等你的。」她未作多想便脫口而出,待察覺單逸塵愕然地定定望著她,才後知後覺自己說了何等大膽之言,丟人得頭都抬不起來了,立刻便提裙跑回了落華宮。
猶未反應過來的男人站在原地,目光追隨她轉瞬即逝的背影,只覺心口微熱,彷彿有股暖流徐徐流經胸膛,異常溫柔。
她說……會等他?
……不,許是戲言罷了。
最後望了一眼聳立於茂密枝葉下的宮殿,單逸塵壓下眸中的波瀾,面無表情地繼續朝前走去,玄色的身影逐漸隱沒於濃重夜色之中。
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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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收下香囊之後,每隔三五日,夜裡巡邏時經過落華宮,單逸塵便會遇見候在樹下等他的三公主殿下。
有一回,別宮出了點兒狀況,約莫耽擱了一個時辰,他本想著公主不會等了,結果來到落華宮前,卻發現她依舊候在樹下,神色淡淡,看不出一絲不耐。待看見他出現了,唇角便勾起了淺淺笑意,對他道:「我還以為大人今晚不會來,要等足一整夜呢。」
他心裡很是過意不去,也不懂她為何非要等到他才罷休,沉聲勸她往後莫要再等他了。
原意是因擔心她總一個人守在外頭,若是叫旁人瞧見了,或是如上回般睡著了,不慎受了寒氣,對她總是不好的,他有必要將她勸回去。可不知是自己語氣重了些,抑或是公主本就等得心焦,被他這麼一說,竟望著他落下幾滴淚來。
他萬萬不曾想自己會將她惹哭了,登時心亂如麻,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重重跪倒在地,懊惱又心慌地等待公主責罰。
豈料公主一個字也未對他說,隱忍地低泣兩聲便將眼淚忍回去了,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他下意識要叫住公主,頭頂卻有什麼輕飄飄地落下來——
是一條絲帕,綉著栩栩如生的雙鵰,邊角處也方方正正地綉了他的名字,顯然是準備贈予他的。
難怪她會如此……
想必,也是如綉香囊那回一般,花了幾夜的時間才做好的,而他卻不問緣由趕了她回去,換作哪個姑娘會不覺委屈?
他心懷愧疚,欲尋機與她好好道歉,可後來幾日她卻再未等在樹下了,讓他回回撲了個空。好不容易在御花園碰見了她的身影,他立刻跟身後的下屬交代幾句,然後遠遠跟在她後面走,一路跟至無人經過的落華宮前,才開口叫住她。
公主一回身看見是他,抬步便要走。
他心下一急,也顧得不得那許多,抬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單膝跪地,將早已打好的腹稿一股腦全說出來。本不是話多之人,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著實是不習慣,到最後他都無意理會自己在說什麼了,只垂首靜靜等候公主發落。
他從未這般有耐心過,等了不知多久,終於聽那道溫和的女聲輕輕響起:「單大人一向守禮,為何……一直拉著我的手?」
什麼?
他這才發覺自己從一開始便不曾放開公主的手,手心一熱,立即鬆了手道:「臣無禮了,請公主責罰。」
「好了,方才都說了不下十個『請公主責罰』了,你就只曉得這一句嗎?」
「……望公主降罪。」
她綳不住臉了,掩嘴輕笑一聲:「我原諒你了,單大人起來說話吧。」
他終於鬆了口氣,站起身來。
兩人把話說開以後,心無芥蒂,自然而然回到了從前相處的模樣。
然而……又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偶爾在弘文館附近巡邏時,望見了她,他會忍不住緩下腳步,若她察覺到他的注視,不自主會往他的方向看上一眼,而後又飛快低下頭,微微泛紅的側臉嬌俏可人,他總是看得移不開眼。
夜裡巡邏時,怕她等得久了,他會特意繞近路先往落華宮走一趟,待見過她之後,才繞回去從頭開始。
他不曉得公主是如何想的,但自己……竟莫名對她上了心。
這並非好事。
她即便再不受寵也是公主之尊,而他,不過是單家的庶子,一個正四品的二等侍衛,論家世、論官位他都無法配得上她,豈能作非分之想?
至少,在擁有足以與她並肩的身份之前,一切都不過是遙不可及的奢望罷了。
又何必多想?
能每日見她一面,已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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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剛離開學堂,憋得慌的幾個皇子便結伴跑了出去,九公主也終於從無邊的困意之中掙脫,揉著眼站起來,自然地牽上阮墨的手一同走出學堂。
剛離開弘文館,九公主便立馬朝御花園的方向轉頭,果然看見了某個高大挺拔、面容冷峻的侍衛正往這兒望過來,心下暗笑,拉著三姐姐的手小跑起來,直到轉入宮道才慢下腳步,鬆開她的手喘氣。
阮墨比她高得多,跑得並不費勁,便站在一旁等她:「九公主……突然間跑什麼呀?」
「嘻嘻,沒什麼。」九公主狡黠一笑,重新牽上她的手,邊走邊壓著聲音道,「三姐姐,七夕快到了,你準備了什麼贈予那位大人?」
阮墨手一緊,垂下雙眸,無奈地看著這個口無遮攔不知羞的小公主:「你不是早偷看過了嗎?」
雖說她本就無意隱瞞,但自從單逸塵的存在被發現后,九公主總愛拿這個跟她說事兒,一逮著機會便要調侃她。幸好她嘴巴夠嚴實,並未跟其他人說起過,阮墨便由她去了。而且,她能清楚知曉單逸塵例行巡邏的日期,也全賴小公主的暗中查探,幫了她不小的忙。
「咦,原來你知道我偷看了啊?」九公主說著這話,臉上卻全然沒有被發現的羞窘,大大方方承認,「好吧,那條瓔珞編好了嗎?」
「大概……還有一點點。」阮墨向她比了個手勢。
九公主嘆了口氣,鬱悶道:「三姐姐就是手巧,若換作我,十日也編不完這麼一點。」
「你年紀尚小,慢慢練,以後也許比我還厲害呢。」
「要是能趕上三姐姐的一半,我就滿足了。」她撇撇嘴,轉移了話題,「那三姐姐想好如何贈他了嗎?」
阮墨搖頭:「不曾。」
九公主托腮想了想,忽而眯眼笑看著她:「三姐姐,我倒是想到了一個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