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侍衛與公主(十)
距離兩人落崖已有三四日了,單逸塵每日都會出洞打獵,順帶探一探路,看是否能尋到通往崖外的路,直到日落時分才回來。
阮墨本也想幫忙找,但心裡曉得自己武藝不精,跟著他只會成為累贅。且洞外山林居多,野獸從出,他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也不允她隨意離開山洞,只讓她待在此地等他。
午後,單逸塵照常出去尋路了,只留阮墨乖乖待在山洞裡,不曾踏出去一步,只淺淺歇了一個午覺,其餘時間皆守在洞口四處張望。
「咕嚕……」
然而,今日他回來得似乎有些晚,眼看著太陽即將下山了,阮墨用樹枝戳了戳早已涼掉的烤肉,有些煩悶難平。
這數日來,兩人共居于山洞內,朝夕相處,就連夜裡歇覺時,也從最初她怕冷主動蹭到他懷裡,變成了後來他會自然而然地摟著她入眠。
她能清晰地感覺出,在這個沒有旁人、僅有他們相互依存的地方,少了許多古板的禮節規矩的束縛,多了直面彼此真心的時刻,二人之間那道無形的阻隔似乎在漸漸消失,從前朦朧的情愫也漸漸清晰起來了。
然夢境仍在繼續,無休止地繼續。
倘若單逸塵尋到了出崖的路,很可能,她便依舊會被送到北漠和親。故而,每回單逸塵回來,她的心都會被吊得老高老高,生怕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告訴她,尋到出去的路了。
她所希望的,最好的結果,便是在尋到路之前,順利出夢。
「咕嚕……」
啊,好餓……
阮墨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腹部,望了眼外頭已然黑如墨染的天,心頭那抹煩悶卻被隱隱擔憂取而代之。
他前幾日都趕在日落之前回到山洞,這會兒天都黑透了,還未回來,莫不是遇上什麼危險了吧……
她想過該不該出去找他,但又怕他先回來了發現她不在,會更加擔心,只好強忍下這個念頭,抱膝坐在洞口等。
晚風微冷,涼意瘮人,阮墨縮了縮脖子,起身回到熄滅已久的火堆旁,用石頭使勁敲擊著他生過火的那塊打火石,等終於燃起火堆來,柔嫩的手心都微微磨破了皮。
溫暖的火光烘著冰涼的臉龐,柔和的光亮驅散了些許山洞內的空寂與黑暗,她抱緊自己的膝蓋,聽著枯枝燒得噼啪響的聲音,將小臉埋了起來。
無論他找著路也好,找不著也罷,定要無事回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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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知等了多久,阮墨卻始終未能等來,那個久去不歸的男人。
若非遭受險境不得脫身,他不可能明知她會擔心,還遲遲不回到山洞來。她不能在此坐以待斃了,萬一他當真不幸……喪命了,那這場夢境同樣會從頭再來,與其坐著乾等,不如出去找找看,說不定能儘力將他救回來。
打定主意,阮墨猛地站起身來,將單逸塵留給她防身用的匕首收在袖子里,正俯腰細細尋著足夠粗的枯枝當火把時,洞口的方向卻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動作一頓,立時扭頭朝那兒看去,捕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的那一瞬,身體幾乎是不受控制般往他奔過去,連袖子里的匕首落在地上了也不知,只想在他的面前,緊緊抱住他。
還好……
還好他回來了。
「公主……」男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大半身子隱沒於沒有光亮的洞外,叫她看不清他的模樣。
「單逸塵,你……」
下一瞬,阮墨突然感覺肩上死死一沉,重得她禁不住後退了兩步,才勉強扶住倒過來的男人:「你……你怎麼了?單逸塵?」
他似乎失去了意識,又或是無力開口,耳畔除了粗重的喘息外,並沒有應答。
她一陣心慌,只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扶進洞內,傾身放倒在地。他看著高瘦,但習武之人怎可能輕,且畢竟是個男人,她被壓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好一會兒才從他身上起來。
火堆依舊燃得旺盛,阮墨就著火光一瞧,登時僵住了,狠狠倒抽一口涼氣。
渾身是血。
原本完好的衣衫被撕扯劃破,大大小小的傷口遍布全身,看形狀像是野獸的利爪留下的痕迹,殘忍至極,甚至有幾處深可見骨,有的血液已然凝固,有的還汩汩冒出血來,混著泥污和碎石靜靜流淌。
「天……好多傷……」
估摸著他是尋路時為野獸所襲擊,拚死相搏撿回了半條命,卻弄成了如此觸目驚心的模樣。阮墨怔怔看著眼前的慘狀,根本不知從何處下手,只是拈住他的衣襟欲掀開來,竟扯得傷口微裂,驀地滲出血來。
「公主……」模糊的意識被胸口撕扯的痛楚驟然喚醒,單逸塵眉心一動,半掀起眼皮,暗沉的黑眸緩緩看向跪在身側的姑娘,「臣……咳……臣無事……公主莫要……」
阮墨瞧著他難受得快昏過去了,卻還想著要安慰她,頓時眼眶一熱,急得幾乎落下淚來,哽咽道:「你才是莫要逞強了!傷得這樣重,該如何是好……嗚嗚……你莫要死了……」
「公主……唔!」
昏迷的男人猛地轉頭吐了一口血,鮮紅得觸目驚心,阮墨急忙膝行上前,道:「怎麼了……你怎麼了?我……我要如何才能救你?單逸塵……」
單逸塵失血過多,視線中只能隱隱望見光影,聞言,朝著她的所在的方向,啞聲道:「匕首……還在?」
「在……在的……」她立刻往袖口摸去,抓了個空,連忙起身回到方才待過的地方尋,在火堆旁尋到后,立刻拿著回到他身側,「匕首在這裡。」
腦中的眩暈一晃而過,單逸塵閉目深吸了口氣,將渙散的意識強行拉攏回來:「火烤。」
「好。」她轉身將匕首拔出來,放在火焰上,讓熾熱的火舌緩緩舔舐過刀鋒,迅速來回幾遍,然後重新轉身面向他問,「然後呢?」
他狠咬了一下舌頭,強撐著清醒的神智:「用它,削了傷口的腐肉……再上藥。」
「什麼?」阮墨一聽,本就無甚血色的小臉更是白了幾分,「……削掉?我……我不敢……」
莫說從不殺生的原主,即便是她,至多也只對那些小小隻的蟲蟻下過手,讓她握刀將人身上的肉割下……那般血淋淋的畫面,光是想想便覺得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單逸塵雙目閉合,已無力再多言。
他早知不應勉強公主做這等事情,是以,方才也並未主動告訴她方法,拗不過她一味堅持,才……罷了,既然公主無法做到,他也不願為難她,是死是活,一切便聽天由命。
出崖路線的標記他已留下來了,若自己當真活不成,公主也定能尋路出去,不會困死於這山洞之內。
口中充斥著腥甜的味道,然單逸塵卻無論如何抵擋不住昏沉,濃重的困意席捲而來,他的頭往一旁沉沉側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單……單逸塵!」
阮墨心底發寒,握在刀柄的指尖緊得發白,但任憑她再如何呼喚他的名字,他也不再有任何回應。
不可……
再這麼下去……再這麼下去……
他必死無疑。
沒有什麼比救回他更重要的了,再如何害怕,又豈能比得上讓他喪命的恐懼?
她抹了一把眼淚,穩住心神,將刀刃重新用火烤了兩回,這才慢慢靠近他,將尖銳的刀鋒伸向他有些腐爛的傷口。
牙關緊咬,握刀的手亦禁不住地發抖,刀尖嵌入皮肉的細微聲響,令她幾乎渾身起了一層疙瘩。
但阮墨全都強行忍下去了,一遍遍逼著自己動手,一遍遍將他的傷口清理乾淨,然後將身上所余的金創葯給他撒上,再撕下裙邊布料幫他包紮起來……
直到包紮好最後一處傷口,她終於身子一軟跌坐在地,牙關鬆開的一瞬,只覺腮幫子酸軟得根本關不上了,染血的手也抖得再握不住匕首,只能抵不過疲憊地倒了下去。
他……會無事嗎?
阮墨已無力再想,沉重的眼皮子耷拉下來,掙扎無果,終是忍不住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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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逸塵再次醒來時,天色已微微亮起來了。
身上的疼痛已然減輕不少,他曲臂微微撐起上身,掃了一眼那些處理過的傷口和交相纏繞的布條,黑眸一轉,便落在了伏在一旁酣睡的阮墨。
破碎的裙角,掉落手邊的匕首,她雪白小臉上沾染的點點血污,以及眼角下干透的淚痕……
目光每掃過一處,心口上的抽痛便更深一分。
他不曉得她是如何咬牙幫他割去了腐肉,也不曉得她因為擔心他哭了多久。
心底再明白不過的事情獨獨有一,那便是——
今生今世,他已無法離開公主了。
身份、功勛、財權皆不重要,他願為了她放棄這虛無縹緲的一切。
即便她日後仍要成為北漠皇子的皇妃,他亦會在暗處跟隨保護她,不離不棄,守她一輩子平安喜樂。
或許,從今往後都不會有機會對她說出口,但他會堅守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單逸塵垂下眼眸,將冷得雙肩微顫的人兒輕輕摟入懷中,一點一點地抱緊了她。
這是他對她一人許下的諾言。
絕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