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有所屬
齊天睿出了門,披了雨披上馬,此時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來,街上到處都上了燈,照得雨霧朦朦。將才房中只聽得雨聲小,此刻方知雨絲更密,包裹在身上頃刻如注。
整座金陵城水林相融,一條阮凌河從大江分流蜿蜒而過,兩處淡湖點綴,聚府衙為分出東西南北四城。東城為官府各衙公幹理事之處;買賣商家多集於城中、城西;北城接山,多民居,山上百年的佛寺香火鼎盛;南城屬小城,三面連水,狀若蓮台,風水極佳,乃達官顯貴、巨富商賈建府立宅之地。
城西南角處一條小巷繞著湖,彎彎曲曲,盡頭紅樓小築,出挑在一群青磚灰瓦之中。平日老樹遮掩,十分雅緻幽靜;此刻秋葉零落,雨水戚戚,越顯這一點朱紅我見猶憐。此處原是醉紅樓下的一處教坊,后挪去旁處,此地便更作藝坊,取名落儀苑。落居在此的皆是在金陵城的富家公子、名流雅士中掛了名號的女子,宜琴,宜畫,宜棋,宜書,一笑千金。落儀苑並不開門迎客,每位姑娘都有恩客供養,來的晚的,莫說親近芳澤,便是想竊聽一曲也是難得。
也有那真心相許的,贖了身,雙宿雙飛;也有那痴情薄命的,求不得,遺恨終生……
進了落儀苑,拐在西樓木梯下,齊天睿下了馬丟給石忠兒,輕輕踩著樂聲拾級而上。
多久不曾聞得如此笛聲,清澈如山澗小泉化在春日融融,幼嫩似新鳥兒展翅一鳴小小劃過雲絲;雨絲綿綿,滑入樂中,悠悠然幽幽,挑撥人心弦,躍入晨露點點,耀眼晶瑩,飛奔在林間花叢,輕跳婉轉;忽起落,驟雨紛紛,跌入深水幽澗,心緒纏繞,沁透寒骨……直到,新月如勾,冉冉而升,明月凈空,片片柳梢頭……
輕輕撥開珠簾,窗邊人,白絲裹玉,懶懶婀娜,一支羊脂簪挽著長發如瀑;十指纖纖,敲打著青青竹笛身。窗大開,冷雨凄凄,雨水打落青絲,笛聲猶住。
「原是一支林間小曲,怎的倒吹出這般悲戚戚的意思來?」
轉回頭,看著斜倚在門邊的他,恍如隔世,一臉笑容依舊。千落怔了怔,方覺自己一身晚睡的打扮、衣衫不整,轉身接了丫頭手中的衣裳披了。
丫頭小喜又趕著過來伺候齊天睿,褪下雨披,撲去他身上的雨水。齊天睿走進房中,合了窗,轉身走到梳妝台前瞧著菱花鏡中不施脂粉、懶作妝容的人,輕聲道,「清水芙蓉。」
千落低頭撿起一隻杏花蜜在唇上抿了抿,又對著鏡子挽了挽頭髮,轉回身,倒見那人已是自顧自坐到桌邊就著茶大口吃著點心。千落起身走過去,奪了他手中的杯子,「這是我吃茶的杯子。如今七爺越發不知尊重了。」
「你怎的也這麼叫了?」
千落沒搭話,挨著落座,又斟了茶,依舊遞給他,「怎的就餓狠了?我這兒點心也都是好的么?」
「前晌兌帳直到了這會兒,就用了兩口冷茶。」
「總是嫌人近身伺候。」千落嗔了一句,回頭吩咐:「小喜,去吩咐廚房晚飯多添碗筷,再把晌午的荷葉糕一併呈上來。」
齊天睿攔道:「何必麻煩,這就好了。」
「我也沒吃呢。」千落叫小喜,「去吧。」
「哎。」
小喜歡歡快快地跑了,房中留下兩人,一個吃,一個看,紅燭清茶,窗外的雨聲都悄悄兒的,綿綿不語……
「是當真忙,怪道好些日子都不見。」千落輕聲道。
「倒不是,」齊天睿回道,「從夕兄回來了,在他府上混了幾日。」
「哦?」千落聞言也是驚訝,「葉公子回來了?這也走了快一年了。」
「嗯。」齊天睿抿了口茶,看著千落,「你猜他這回做什麼去了?」
「嗯……」千落琢磨著,這位葉公子生在藥王家卻拒醫藥千里之外,生來一副神仙骨,詩詞歌賦信手來,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雅士。每年都要遠足千里,遍訪山川,遍嘗人間苦,但回頭就是佳作連連,真真一個脫出五行之外的仙人。「去年是在普陀山修行,難不成今年真的做了和尚?」
「他哪裡捨得人間煙火!」齊天睿笑道,「這回啊,並未遠去,只在附近小鄉里做了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私塾里的?」
「那倒不是,是在一戶人家教家學。」齊天睿憶著當時葉從夕的模樣,「從未見過他如此興起,說是真真得了寶貝,不虛此行,不枉此生,但能如願,此生足矣!顛三倒四的,我原也不過聽聽,他又偏勾我說,旁人不知怎的,於你齊天睿定是無價之寶!我說是么?拿來瞧瞧,若真是好寶貝,我九州行收了。他大笑,怎麼也不肯給我瞧。」
「你是個俗人,給你瞧了又怎樣?」
「是,從夕兄是個雅人,這寶貝必是山間露水取了天地精華,飲一口得道成仙了。我倒稀罕!」
「噗嗤」千落掩嘴兒笑,「偏你會編排人!看我來日見著葉公子不好好兒地告訴他!」
「哈哈……你告訴去!周旋幾日也罷了,早早晚晚總得給我瞧!」
兩人說笑著小喜端了托盤上來,兩碗紅豆粥、一碟蓮蓉包子、一碟荷葉糕並幾樣小菜,邊擺放邊道,「就這些?齊公子還當咱們是蒙在鼓裡的傻子么?早都傳開了,齊府要娶二奶奶了。都還說裕安祥掌柜的要下聘,還不把這半個金陵城都給聘出去!這會子又說這種話來搪塞我們姑娘,什麼意思!」
小喜說話向來喳喳,齊天睿也不計較,只看著千落道,「你們也知道了?」
千落微笑著點點頭,將一碗紅豆粥擱在他跟前兒,「是韓公子前兒過來瞧柳眉,正巧小喜過去送東西,聽說的。」
「韓榮德?」齊天睿嗤了一聲,「他倒是個閑的!我就說么,明兒才納徵怎的就能都傳開了。」
「明兒要納徵了?」小喜驚叫,「那你今兒還過來做什麼!」
「小喜!」千落喝道,「越來越不知規矩!」
看主子當真黑了臉,小丫頭這才覺出自己這麼指鼻子指臉地跟這位財神爺說話實在也是膽子大,只是心裡憋了一股子氣,真真為姑娘心疼!這樓里哪個不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人物?多少少年公子攀都攀不上,哪個爺敢怠慢?人家那邊廂整日里不是遊山玩水、就是彈琴賞月;這邊廂,好的時候再容不得旁人,冷的時候就只一個人,一個人撫琴,一個人擺棋……想來那些人哪個有姑娘的名聲大?莫說是金陵,就是江南一代也求不得的琴仙子,哪個有姑娘這般的人品和才藝?現如今還有多少人巴望著能近前,卻偏為著這麼一個人茶不思、飯不想!這位爺倒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如今要娶親了,連個交代都沒有,這會子來做的什麼!可此刻見了他,姑娘眼裡哪還容得什麼,自己心裡再替她不值也不敢頂嘴,小喜咬了咬唇,訕訕的退到一邊去。
「明兒要納徵了?是哪位千金?能入了你的眼,必不是個俗人。」千落拿著小勺輕輕在碗里撥弄著一顆沒有煮開的紅豆。
「怎的不是?」齊天睿挑眉,「你將將不還說我是個俗人?」
千落一時咬了舌,臉上有些掛不住,心裡梗梗生硬的落寞此刻便端端露了出來,與這尷尬之色巧成遮掩……
齊天睿只管大口吃著粥就著點心,根本不曾留意身邊人的臉色,三下兩下一碗粥就見了底,就了一口熱茶方又道,「我今兒過來就是要告訴你,明兒我一早就得趕著吉時走,留下石忠兒來接你,不急,晌午能過去就行。」
千落一怔,「要我去哪兒?」
「粼里啊。」
「粼里?」
「哦,」齊天睿這才想起來還未道出原委,「我岳家就在粼里,你說巧不巧?」
「你這……」千落此刻哪裡還想得什麼巧不巧,沉甸甸滿心沉此刻似都定在了一處……「你……去下聘,我跟著去做什麼?」
「你不是說這些曲子總讓人想起粼里風光,我倒沒瞧見過,難得這麼清靜,咱們去山裡看看。若是還下雨,」說著,齊天睿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跟前兒,「你可知那譚家班的譚老闆就是從粼里出來的?聽說他在那兒還養著一個小班,都是最得意的弟子閉關苦練,去聽聽?」
他離得這麼近,絨絨的雙睫下黑漆的眸這麼清楚,燭光點在裡頭,亮閃閃,只有她的影子……
平日里那不屑的壞、醉朦朦的邪氣都不見,目光這麼軟,軟得她的心痛得不敢呼吸,像極了那一日初見的驚怔……
如此隨意,彷彿明日只是個尋常踏青的日子,彷彿納徵是去替旁人下聘,彷彿那新郎倌的行頭不過是件尋常的衣裳,彷彿這一切……都與他二人無關,他依舊,是初見就為她得罪權貴墮入獄中,又五千兩銀票將她封在樓中的那個男人……
「嗯?」瞧她半天不語,怔怔的,齊天睿抬手颳了一下。
「……哦,好。」千落趕緊低頭,沒讓他瞧見雙頰上滾落的晶瑩……
他又說了些什麼,叮囑了什麼,她一個字都不曾再聽進去,守著冷去的一碗小粥聽著他,看著他。直到他走,千落這才起身倚到窗邊,全不顧冷雨吹進來混進濕濕的淚,看他遠遠走了,雨霧遮了路,心已然都化在裡面,哪管那裡頭是風,是雨,是刀山火海……
「姑娘,進去吧,人都不見了。」
看她不動,小喜心疼道,「這又是何苦來?旁人不贖身,是因著妻妾成群;他端端一個人,不贖,又不放,只有姑娘你痴心相信他,瞧瞧,到底還是要成親了!平日里那些不在意的話都是說出來哄你的!」
千落笑笑,他給的銀子早就足夠贖她多少回,可他不說接她走,她就不離。她的身子是乾淨的,卻又怎說得清白?他不嫌,可她自己嫌,齊府的二奶奶她不配,也不羨。
只要他在,旁的,何需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