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情之請

第5章 不情之請

金陵齊府納徵,震動了粼里小城一街四里,大紅的禮箱、禮擔從寧家大門前滿滿排出一條巷子去。大人孩子都跑出來瞧,新姑爺大氣派,不到大喜正日已是派出銀角子和包了銅錢的雙喜元寶,沿路撒,滿街都是,哄搶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花炮比那上元節煙花燈會還要熱鬧,至於這翰林府里出來的公子居然連個秀才都不是便再沒人顧得去計較。

吉日定在了明年開春后,將將入了冬,算算尚有幾個月的光景,齊府里卻已是從老太太的褔鶴堂到管家的賬房都開始商議如何操辦。倒不是這趟禮有多少不同尋常的講究,只因齊天睿多少年都不曾在府里住,這一娶親倒要預備出個正經的院子來招呼這位二奶奶,進門后再生兒育女,更要有個長遠的打算。

西院是曾經齊府的老宅,自齊老太爺老太太並大老爺一家歸鄉,這才擴建至如今的宅邸。原先老宅的正堂並小廳都被歸入正院,花園子也一併擴了數倍出去,西院便只剩下謹仁堂一套兩進的院子。齊天睿年幼時挨著父母住在廂房,這要娶親便顯得十分擁窄了。府裡頭房子倒是富餘得很,可總不能撇下正經婆婆把新媳婦搬到旁處去,眾人商議來商議去,最後還是老太太定奪:把花園挨著西院的一棟小樓給天睿,院牆彎出來,兩個小水亭子也給他。

園中有湖,穿府而過是條活水的小溪,匠人們依著老太太的意思並察看實地后把圖呈了出來。小樓原是夏日賞花樓,恰在溪流旁,只擴了院牆並不曾阻斷溪水,因著施工所慮又將幾處盆景搭飾和一座小橋放了進去,樓前一株楓楊、兩株枇杷,院牆外滿滿的荷花塘,院牆裡繞著花樓鋪滿了薔薇和杜鵑,雕樑畫棟,小橋流水,不大的小院彎彎繞繞竟是十足的趣味。

福鶴堂只管商議,閔夫人從始至終不曾言語。原本是有心安置兒媳就在廂房,但凡也是個狐媚惑人的東西眼皮子底下也好看管,可彥媽媽勸道:小家子出來她有幾個膽子敢造次?敢不近身伺候?新婦落腳且著呢,何必非擱得這麼近,落人口實,不說曾經道理怎樣,倒像是太太如何刻薄,到時候便是想清靜清靜都不能夠。閔夫人這麼一琢磨,也罷,左不過三兩年的功夫,兒子的休書都捏在自己手裡,還怕她能翻出掌心去?

府中另一邊,齊家兒孫的親事本該是長房大太太阮夫人一手操辦,可那日齊天睿帶來的一張禮單驚著的不只是遠來的親戚,更是這從來不曾正眼瞧他的大伯母。阮夫人自認孫輩之中最為齊家爭光耀祖的莫過自己的兒子天佑,自小勤奮好學,讀書上進,早早考了功名供職府衙,年紀輕輕已是高升按察司儉事大人,又是齊家長房長孫,祖風祖業自是承繼。也早耳聞二房的天睿在外頭混得是風生水起,可阮夫人從未當真覺著怎樣,一個店鋪掌柜的如何能與朝廷大人相提並論?當日自己左右權衡、儘力拼出那張禮單為的只是給齊家爭臉,卻不想這混賬小子隨意一甩手就丟出這麼重的禮,阮夫人這才明白原來底下人傳說二爺是個財神爺究竟是什麼意思。孤兒寡母,竟是自己小瞧了!既然如此,這親事張羅起來公中還要出多少?想這些年對西院的諸多照顧,心裡實在難平!有那個本事就不該藏著掖著!在老太太跟前兒還不便說出來,任著都是親孫子要一碗水端平!阮夫人這一氣著了寒,索性託病,鎖了公中賬房的鑰匙,再不過問。

這幾處的心思與商議來來回回,每有一點主意就要齊天睿回來參看,真真不勝其煩,當著老祖母又不便發作,叫個兩三回總得應一回。這一日晚飯後又是叫了在褔鶴堂瞧那院子的圖。一屋子人,連大哥齊天佑公幹回來也來湊熱鬧,齊天睿只管點頭,橫豎他又不住,哪管得哪是卧房哪是廳、擺什麼花養什麼雀兒。好容易熬了快一個時辰才算商議完,趕緊告辭就跑了出來。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已是近亥時,遠遠有小廝奔出來迎接,牽著馬邊走邊稟報道,「爺,葉三爺等您好一會子了!」

「哦?」聽聞葉從夕在,齊天睿有些意外,來到大門外趕緊下馬往裡去。

比鄰而居,情同手足,與齊天睿相比,葉從夕算是個世外之人。葉家世代司葯,一草一葯皆有靈氣,與人相通亦要認人的靈性,並非每位後輩子侄都可背背醫書承繼。到了這一輩,葉家出了個葉從夕,嗅味敏絕,與生而來,幼年便可在老祖父的指引下辨別百草。原只當藥王後繼有人,卻怎奈長大后的葉從夕遍讀詩書卻誓死不肯研讀醫藥,滿腹經綸從未應考,不屑仕途,不走商賈,只戀詩畫與山水,曾獨自追隨一代名畫師蕭尹川隱居山林潛心修研。行文清奇,山長水闊;潑墨丹青,曲盡其妙,十三歲的少年郎便在江南一代的名流雅士中聲名鵲起。

齊葉兩家是世交,葉從夕與齊天睿兩個秉性迥異,卻因著不循常理、不遵祖訓而交成好友、兄弟相稱。當年齊天睿被趕出家門,接濟收留他的正是只年長他月余的葉從夕。正是輕狂少年,葉從夕為了好友也憤然離家且分文未帶,兄弟二人一根骨頭硬是靠葉從夕賣詩畫撐了過來。自此,情深義厚。葉從夕每次遠行,逍遙自在,從不肯寫回片言隻語,但轉回金陵便第一個知會齊天睿,二人秉燭夜談,天南海北,總要消磨幾日方才了卻思念之情。只是前幾日將將相聚,怎的又夤夜前來?難不成他又要遠走?

齊天睿匆匆進了二門,卻不覺在石階上駐了腳步。小廳前,一襲青衫長身玉立,腰間無束,袍角隨著來回踱步輕輕翻動;偶駐足,夜風輕撩,越顯得身型清俊,似那發間白玉,瑩瑩雅淡。此刻眉頭緊鎖,駐門守望,落在常人眼中不過是等得有些不耐,可齊天睿太知這位兄長的性情,沒有時辰之人,從不會為了什麼心焦失態。他總道:任萬物自生,萬事便從容。齊天睿曾笑他不是看破紅塵,是行走太遠踏乏了紅塵。他不駁,亦只淡然一笑。此刻瞧來,當真是為人間事有了煩惱,只是,齊天睿在這台階上站了這半日,那人竟是毫無察覺,究竟是急,還是不急?

「從夕兄!」

「天睿!」

葉從夕似是一驚,而後匆匆步下石階迎上齊天睿,一把握了他,平日那握筆的手此刻竟是如此有力,直握得齊天睿痛得呲了呲牙,再看這蒼白失神的臉色,這才驚道,「從夕兄,你這是怎的了?」

「天睿!為兄,為兄從未逢此絕境,解救之人唯有賢弟,但求不辭!」

話語磕絆,急切的嗓音竟是有些發啞,齊天睿趕緊握了他接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言?兄長有難,齊天睿便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一面說著,一面挽著他往裡讓,「快快裡面請!」

二人進到小廳,齊天睿讓了座又親自斟了熱茶雙手遞過,「兄長莫急,有話慢慢兒說。」

葉從夕接了,勉強抿了一口又擱下,口中依然發澀,「天睿,為兄……實在難以啟齒。只與你情同手足,這……」

「說吧,客套什麼!」齊天睿不耐,「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說不得的!」

「那隻得請賢弟擔待為兄枉大不尊了。」葉從夕雙手輕握,不自在地撫著指節,「話還要從為兄去年出行說起。」憶起從前,語聲稍稍緩下來,「那日將將出了金陵便在河邊偶遇一小童,正拿了樹枝在地上作畫,寥寥幾筆,十分的意思,十足童趣。我瞧著喜人,便歇了腳也在青石上坐了,和著他勾了幾筆,豈料那小童不懼竟是接著對了下去。我興起,指點他一二,那小小年紀便虛心好學,一點即通,甚得我心。一來一去,不覺就到了晌午,小童不肯舍我而去,隨他來的老家人便邀我一同往他家中去。彼時興緻正濃,為兄便隨他們去了。府宅臨水,清靜雅緻,一家人知書識禮卻又似小莊農戶,彼此甚是親近。席間與我相談亦歡,更邀我留下做小童的師傅,我想想也無甚當緊便隨口應下幾日。……誰曾想,這一教就是一年。」

天睿耐著性子聽這娓娓道來也沒道出個所以然,早知道他是做了教書先生,在人家寄食、一待就是一年,又如何了?可瞧那雙眉相蹙,眼眸深邃,似深思又似難言的模樣,齊天睿不敢破這尷尬,只得低頭抿茶。

「這人家,家風隨和,悠然度日。府中,有位小姐,是小童兒的姐姐,宅邸不大,常相見。」

這一句,不長,葉從夕卻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得艱難,齊天睿聽著聽著忘了喝茶,心燥一掃而光,眉毛漸漸彎了,嘴角一挑:「從夕兄,你莫不是瞧上人家小姐了?」

原是一句玩話,卻不想竟是讓對面之人忽地默然無聲,齊天睿方覺失言,「從夕兄莫怪,我……」

「你所言不差。」葉從夕輕聲打斷,抬眼看著齊天睿,苦笑笑,「天睿,為兄平生技無所長,筆醉畫痴,天生不合時宜。原也當此生煙水孤篷,萬里山川,自甘荒唐。可自與她相識,我……便離不得了。」話到此,輕輕頓了頓,再開口,如此柔軟,「一顆玲瓏心,滿是俏心思。隔窗聽琴,我可一日不食;一顰一笑,我便夜不成寐;為與她荷塘相遇,我日日守候,風雨不忌。每日見,再見不夠,一牆之隔,也是鴻雁傳書,曲意難盡……」

七尺男兒,一簞食,一瓢飲,萬里江河,醉寫山川,天地只此一人!此刻竟是纏綿出小女兒心思。齊天睿心裡忽道哪日該跟娘親一道拜拜佛祖,這真真是奪了魂魄、活見了鬼了!

「就這麼愚著,整整一年。春去秋來,竟覺已是天長地久。一日書童戲言點撥,愚兄方才頓悟,趕回來預備求親。這一別,不過數日,綢繆遣綣,思之切切……」

齊天睿就這麼喝著茶瞧著,瞧著眼前人沉浸其中、情難自已,「完了?」實在未聽出什麼要緊的險情。

「誰曾想……」葉從夕柔和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怎麼?是世伯不允?」左右也唯此猜測,齊天睿隨即寬慰道,「兄長放心,只要你二人心意相許,一應宅邸禮俗我替你張羅,絕不會讓嫂夫人受委屈。」

葉從夕搖搖頭,「我葉家行醫為善,富貴貧窮皆一視同仁,怎會生出嫌棄之心。」

「那是為何?」

一時無言,葉從夕深深吸了口氣,方緩緩道,「我無恙,只是我走後那家為小姐定了親,已然收了聘。」

「這麼快?幾時的事?」

「十天前。」話至此,終是無路可退……

「哦,那也……」齊天睿正應著突然噎住,十天前??腦中不知何處忽地一跳,方覺這夤夜來訪的異樣,不敢篤定心中猜測,只小心問道,「從夕兄,敢問這小姐,家是哪裡?」

「粼里。」

齊天睿猛一怔,還未及應,只聞得耳邊又道,「小姐,乃是粼里寧府寧老先生的千金,芳名:莞初。」

窗外夜風緊,入冬一些些清冷將這房中熱絡凝結,桌上熱茶冷去,兄弟對視,一個百感難言,一個呆成石刻,突然,朗朗大笑劃破尷尬:「哈哈……」

「你……」

「哈哈……」齊天睿實在難以自持,「從夕兄啊,你我兄弟真是一家人啊。」

「天睿!」

這簡直比戲台上的戲還要精彩幾分,齊天睿手握著拳頻頻捶打桌面,強忍了笑,「這麼說,若是你晚回來幾日,咱們就要在我岳丈家見面嘍?」

「休得無禮!尚未過門,何來岳丈!」

眼見大詩人羞惱得咬了牙關,齊天睿卻不肯理會,瞅著他結實實斜了一眼,而後翹了二郎腿端起冷茶悠然一口,「從夕兄,我與那女孩兒可是有淵源。若我料得不錯,她自下生先父就已然為我二人定下親事。五年前正式換了八字,那個時候她也才不過十歲。這樣算來,她生就是我媳婦兒啊。」

「豈有此理!父母愚命,枉定終身!似你我之人,難道也要如此蒙蔽了雙眼不成?」

「我也煩!」齊天睿擱了茶盅,甚是無奈,「可我們老爺已然去了,所謂父命遺囑,我這做孝子的裝樣子也得裝啊,何況還有我們老太太和太太呢!」

「天睿,我……」葉從夕被堵得一時語塞,指節捏得泛了青白,「為兄知道此事有悖倫常,強你所難。……我也是走投無路,心意難平,你……切不可為了老人一句遺言就生生將為兄的心奪了去。……何況,你有千落,你與千落才是兩心相悅,何必為了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壞了你們的情意?」

「掀了蓋頭不就見了么?明媒正娶,我齊家下了多少功夫,豈可說罷就罷!」

「這你放心,我絕不會讓齊家多受連累。定當背下厚禮親自登門於老太君、太太,於齊府合家請罪。聘禮多少,為兄更當加倍賠奉!」

「賠奉?」齊天睿挑了眉,「我那裡頭有老祖母給孫媳的傳家珠寶還有兩株玉珊瑚。你就是有銀子,哪兒買去啊?」

「天睿,你,你不可如此為難我!我……」

「嗯……」齊天睿拖長了音兒,狀若深思,忽地一眯雙眼湊了近前,「若不然這樣,把你說的那個寶貝給我,我就答應你。」

葉從夕聞言臉色煞白,斷然道:「不行!」

「瞧瞧!」齊天睿立刻瞪了眼睛,「那我也不行!」

「你!」葉從夕騰地起身,「也罷!告辭!」

「哎!」齊天睿趕緊一把拉住,「罷了罷了,這些年怎的越發連句玩話也聽不得!」

「真真無賴!」見他一臉促狹,葉從夕恨得一把甩開,「可知這於我是何等之重!你,你竟如此玩鬧!」

「莫急,莫急,」齊天睿賠笑安撫道,「我知道了,不就是我一不當心把聘禮下給嫂子了么?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這事還小?下了聘就是定,再退可是要過官府的。」

「這倒也是,」齊天睿蹙蹙眉,「我可沒空兒去坐牢。」

看這頑劣之人總算正了顏色,葉從夕緩了緩心燥,這才又道,「這你只管放心。寧老伯是個開明之人,我若好言相告,他該不會為難你。只要齊府肯收回婚書,咱們便能把事辦得妥妥噹噹。只不過,我擔心府上,你該如何周旋?」

「周旋?」齊天睿長吁一聲,「照直說唄,不能娶就是不能娶,還能怎樣周旋?橫豎也沒過門。」

「那又是為你惹下罪了。」

「不妨,」齊天睿反安慰他道,「我從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多這一樁也不多什麼。」

葉從夕聞言心生歉疚卻亦無話,一顆心稍稍落定。

兄弟二人又說了半宿話,商議妥當葉從夕方才告辭,臨走又叮囑,「天睿,宜早不宜遲。」

「嗯。」

夜裡躺在床上,齊天睿琢磨這一日多少事,心裡倒生出幾分意思來。這小丫頭,娘親那邊迫著他未娶先休,這還不曾怎樣,又成了義兄的女人。葉從夕不是個凡夫俗輩,遠行千里、四海為家,什麼人物不曾見過?如此欣賞千落,也不過是贊個「不俗」二字,今次竟是如此動情,言語之中如那懵懂情初的少年一般難以把持,怎能不讓人稱奇?只是這般儒雅獨世之人又是如何隔著窗,隔著牆,與那丫頭詩來畫去的彼此生意?從那話中不曾贊她如何美貌,只一句「一顆玲瓏心,滿是俏心思」,齊天睿想不出圈在那小家宅院里,是怎樣的「玲瓏」、如何的「俏」?倒還真想見見她,只可惜,上一輩的恩怨尚有化解之期,唯這義兄嫂,萬不可欺。

他與她,看來只得緣盡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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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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