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風雨黎陽
未時一過,天空頃刻間變得深若墨斗,前後百步之內幾乎不可視物,更別說辨認方向了。跟著也就盞茶的工夫,暴雨如決堤之瀑澤瀉而來,岸邊坡沿上佇立的槐楊,剛剛透出一些新葉,此刻在雨水中飽受蹂躪,「沙沙」作響。而腳下的河水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迸濺的水珠在河面上盡情的翻滾跳躍,似乎永不知疲憊。
霍去病業已聽人說過,此地在五月的光景,從來還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冰冷的雨水夾雜著料峭的寒意,霍去病輕輕呵了口氣,搓搓手離開了斗牆。「大人!」敢情楊仆早已立在身後,此時見他轉過身來,這才上前施禮道:「此去河內郡怎樣都有半日的水程,但是天色如此之黑,實在難以辨認方向,看樣子今天已經是無法趕到了。剛才曹司馬已接到東郡的行文,太守任破胡已率屬官候在黎陽津,期請大人於黎陽登岸。黎縣與郡界已然不遠,明日便由車馬護送至河內郡!」
「這樣子......啊!」霍去病沉吟了一下,「那河內張太守那裡是否需要知會一下,臨時變化,可不要讓人家苦候!」「大人請放心!」楊仆躬身回道:「行文上有任張兩位太守用印,想必已經協調妥當,大人不必為此掛懷。」「這樣就好!」霍去病抬手撫了撫下頜,跟著仰頭看了看天色。「這雨下了也就半個時辰吧!想不到他們行動倒也真是迅速,片刻之間便已籌措妥當。」「呵呵!」楊仆陪笑兩聲,說道:「任破胡雖然外任多年,仍然不脫當年武將風骨,舉手投足,依然隱約可見。」
「這麼說,」霍去病揉了揉手指,「楊將軍跟他也有幾分熟稔了?」「正是。」楊仆恭敬的答道:「當年卑職與任破胡都曾跟從曹侯,其時以屬國都尉從軍,品秩尚在楊仆之上。元狩五年,從大將軍間出擊匈奴,大破匈奴將軍【壘】(下部為「系」字)絺縵,因功授『梁期侯』。大人想是已經忘記了?當年大將軍一路,可就只得他一人受封。」「啊!」霍去病佯裝省悟,笑道:「看我這記性,原來就是這個任破胡啊!」「正是此人。不想大人還能記得!」「得!」霍去病心內一陣懊悔,料想以霍去病的地位與心性,本來記不住一個因功封侯的將軍也是尋常。可是自己現下這樣一說,待一會見到任破胡,少不得又得寒暄幾句。但是他又轉念一想,以霍去病的性格,即便他記得任破胡這個人,恐怕也不見得會做何表示,一會見面,倒不如淡然處之更好一些。
接下來,兩人計議了一下行程。霍去病攜朝鮮降臣韂長韓陶王唊路最以及趙食其在黎陽津登岸,由任破胡安置於東郡內暫歇。楊仆樓船泊在黎縣沿岸,待雨勢稍歇依舊統兵至河內。屆時樓船於河內郡分散入庫,各路兵甲奉虎符各歸屬地,楊仆則暫候於河內郡。因為水路行程較快,到時便可等候霍去病一行到來,一起返回京師復命。
敘話間,船隊便已抵近黎陽津。當年高祖兵敗成皋,馳宿修武。詐稱為漢王使者,平明馳入張耳、韓信壁營,虢奪軍權。其後聽郎中鄭忠之計,使盧綰、劉賈將卒二萬人,騎數百,便是由此黎陽津渡河南下楚地。與彭越并力擊破楚軍燕郭西,從而一振頹勢,成為楚漢相爭中的一大轉折點。聽著楊仆追懷往事,霍去病亦是不住點頭。楚漢之爭曠日持久,霍去病於書卷傳聞中也約略耳聞,但遠遠不及楊仆娓娓道來,畢竟此時相去方百餘年,前人功業尚自歷歷目前。
黎陽津,春秋時屬衛國曹邑,時人也有以白馬名之者,常常混而不辨。其實西漢立國后,黃河兩岸稱南津為白馬,北津為黎陽。白馬屬白馬縣,黎陽屬黎縣,雖然隔河相望,卻分屬不同治所。黎縣舊稱黎陽,縣北有黎山,黎山二十里便是縣治黎城,一向為兵家之重鎮。春秋時鄭人弦高退秦師時,就是在此地遇見的故人蹇他。由於黎陽津的戰略地位,歷代統治者都注意善加經營,津渡不斷加大,除了主要渡口進出官船以外,兩邊尚有數個野渡,以為私營之用。
立在船舷,霍去病遠遠的便看到沿岸一排十餘輛整齊的車仗。車仗兩側是二百被甲郡衛,也不知任破胡是如何揀擇,二百人竟是如一的高矮,看上去甚至胖瘦也相去不遠。人人手持長戟,挺胸抬頭,精深抖擻,因為他們已知今番迎訝的乃是本朝的武中之神---驃騎將軍霍去病,故而不敢稍有懈怠。道旗之下,站了十數個人,正在翹首注目,望向水面的戰船。當先兩人,站在油布傘下,一個身著一領玄色朝服,個頭高挑偉岸,雙手攏在袖中,頂三梁進賢冠,佩純黑錯刀。三梁為公侯之制,一望可知定是東郡太守任破胡。在他身旁之人身著甲胄,身形雖然與他相似,但個頭卻明顯的矮了一截,感覺尚不如任破胡之威武。頭頂武弁大冠,肋系三尺青鋒,應是郡尉董戚澤。
看到樓船入港,任破胡攜著董戚澤向前趨進數步,候在踏板之側。行軍司馬先行走下樓船,侍立在踏板兩側,而後霍去病以及楊仆趙食其等便魚貫而下。霍去病後腳剛一離開踏板,立時有兩名衛士擎過一領傘蓋,為霍去病遮住風雨。任破胡也即與董戚澤上前俯首參拜,雖然只有董戚澤是在大司馬轄下,但畢竟霍去病位列三公,外官一律須大禮晉見,故而任破胡也不得例外。霍去病見到這位封疆大吏跪倒在自己面前,心中不免一陣自得,但馬上趨前將任破胡攙了起來,笑著說道:「任公年邁,就不要行此大禮了!」
任破胡雖然趁勢站了起來,向後退了一步,仍然躬身回道:「破胡身領外職,不敢不奉朝規。何況驃騎將軍功高蓋世,破胡這一拜也不冤枉!」霍去病聽他說的爽直,忍不住哈哈一笑,扶住任破胡的手臂,看著楊仆道:「任公可真是一位直人!」任破胡年已將屆五旬,除去一捧花白的鬍鬚外,看不出絲毫老態。聽到霍去病稱讚任破胡,楊仆忙道:「任郡守從軍多年,而今雖遷為郡守,倒是依舊不改武人本色!」任破胡也是哈哈一笑,應道:「破胡不過粗人一個。慚愧!慚愧!」
董戚澤也已跟從任破胡站了起來,他品秩雖然不低,但與任破胡這種身有功名爵位的人終是無法比擬,跟霍去病當然更是天上地下,此刻只有躬身退在任破胡身後。
霍去病回身將眾人向任破胡一一做了介紹,任破胡一一見禮之後,做了個相請的手勢,向霍去病道:「館驛已經備妥,驃騎將軍這就請登車吧!」霍去病點了點頭,「也好。這雨中敘話也甚是不便,咱們到了館驛也可以自在一些。」董戚澤擺了擺手,二百郡衛一齊提起長戟,轉向西方,動作整齊劃一,竟無一人因著急雨而稍有耽擱。只聽王唊在霍去病身後輕嘆了一聲,跟著道:「如果王唊早就看到這樣的漢軍,這仗也就根本不用打了!」
霍去病轉頭笑道:「看來王將軍竟是有些後悔了?」王唊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現在還有什麼后不後悔可言。只是小人誤國,讓王某心有不甘!」任破胡從旁正色道:「將軍能這樣想那是最好不過了!任某也是從任征討多年,從來還未見過有佞臣當國,而國事能勝者!」「唉!」王唊長嘆一聲,目視東北便不再言語了。「好了!」霍去病一揚手,笑道:「為政得失並不是我們武人該檢討的東西。王將軍要是不介意,一會兒到了館驛,去病倒想在兵法上多加請益!」
王唊拱手微施一禮,曬道:「驃騎將軍這是在說笑了。敗軍之將,哪裡還有什麼可說的!」「將軍這是太謙了!」霍去病抬眼看了看蜷著肩頭,微微打戰的韓陶,笑道:「咱們再聊下去,我看韓相非得大病一場不可。董都尉,這便去館驛吧!」董戚澤應了一聲,安排衛士服侍個人登上車仗。任破胡他們倒也想的周到,車頂早已覆上防雨的牛皮,四圍也已遮的嚴嚴實實,與車外相比,直如另一重天地。
董戚澤跨上坐騎,一聲令下,車隊向黎城的館驛緩緩駛開。因為加了一道車圍,兩旁的窗帘都無法打開。霍去病悶坐在車中也看不到周遭景緻,只覺車輪轉動瞬息不停的向前馳去。反正也有個把時辰的光景才能進抵黎城,霍去病素性盤腿坐在車內,可以更加舒服些。回想這一次出征,基本還算順利,雖然其間也有波折,現在看來也不過如錦上添花而已。但是思來想去,總有一事讓他無法索解,那便是最初入境時路最的一萬伏兵。其時朝鮮正值隆冬,依常理來說,路最斷無在那裡預伏十日以上的可能。最重要的是路最設伏的地點,似乎好像知道大軍要在浿水一帶集結一般,而自己與趙食其當時的對策,也是以朝軍預知我方的集結地為基礎的。事實最後恰恰證明,朝軍對我軍的動向甚為了解,如果說朝鮮有人能夠料事如神,卻又很難解釋他們浿水河畔的大敗,因為蓋馬大山上,他們只要再增加兩千的兵力,自己的奇兵便斷難突破。可事實上他們又沒有這麼做。
霍去病的手指在氈席上劃過,直到此刻他仍然不願相信朝中有人會背叛國家的利益,將行軍的部署出賣給了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