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周蘭在她身後,冷冷地又補上最後一刀6000
周蘭挎著一個已經裂了皮的黑包,站在逆光處,額前細小的碎發已經成了銀色的樣子。她眯著眼,乾澀而又灰白的唇微微張開,從喉嚨里湧出來的聲音是帶著些恐懼的顫抖。泛黃的牙齒間輕咬住的兩個字,「相宜。」是那樣的微弱而渺小。
而這個生活窘迫的女人看著陸相宜一步步向她走來,想逃的心思更旺盛了。
她咬牙,狠心扭頭,剛邁步,手臂就被人捉住。
此時已是晚春,臨近夏天之際,衣衫漸薄,周蘭依舊是一身黑色系的衣服,粗糙面料而制的襯衫傳熱力極強,於是,手臂上那炙熱的溫度燙的讓她發疼。
「等等。」陸相宜幾乎是跑過來的,說話時還帶著微微輕喘。
周蘭回頭,面色有些詫異,但還是問,「請問你是?」
陸相宜一愣,不料她竟會這樣說,但也知道她這是在裝聾作啞,無意間說了聲,「當初既然敢爆料,現在又豈會不認識我是誰?」
周蘭身子猛地一顫,她雙唇發澀,手臂用了用力,試圖從相宜手裡扯出來。
可是,陸相宜用了太大的力氣,周蘭也是手臂受過傷之人,被她狠狠一捏,手肘骨頭頓時酸了不少。
「你,你在做什麼,快放手。」周蘭一慌,面露急色。
「要讓我放開你可以,我們好好談談。」
這似乎不像是在談條件,因為陸相宜本就決定不管周蘭願不願意,她都必須和她深談一次。拉著她的手不放,也只是......怕她再次逃了而已。
周蘭見勢也知道自己實在是無法走了,自己畢竟沒有體力和年輕人再鬧下去,戚戚間點了點頭,「好,你先讓我打個電話。」
醫院的工作平時她是不能曠工的,這份工作是她好不容易求來的,平時生怕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所以就算再苦再累她都風雨無阻地去上班,這光是全勤就有好幾百呢!也能讓全家吃些好的了。
陸相宜慢慢鬆了手,卻見她沒有動彈。
「不是要打電話嗎?」她疑惑問道。
周蘭有些蹙促,揪著手提袋盯著自己的腳尖,卻怎麼也不敢對視陸相宜的眼。
但很快,陸相宜還是知道了她的困難,從自己包里拿出了手機,「用我的吧。」
她笑得慈眉善目,和剛剛一把拉住她時的那股不耐截然相反,但周蘭卻覺得渾身不舒服,這目光,儼然是一股同情,對弱者的同情。
周蘭抿著唇,「不,不用了...」繼而,她又看著陸相宜手裡的那部新式手機,臉更是有些難堪。
「不用了,你的這款我不太會用。」她終是拒絕道。
陸相宜的手沒有收回,盯著她,「沒關係,我可以幫你。」
周蘭也是個聰明的女人,這不用多猜想便知道陸相宜是變相怕她逃走。
她思量了會,終於抬眼看她,兩人目光在潮溫的空氣中相撞,「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公用電話亭,你要是放心的話,我去去那邊就回來。」
放心嗎?
根本不放心,像周蘭這般市井,是不會把承諾放在心上的。
陸相宜不放心,也不會顧的上周蘭的面子,便主動道,「我陪你一起去。」
周蘭一愣,稍後哂笑,「你這到底還是不放心我,怕我逃了?」
被戳穿意圖的陸相宜沒躲閃,直言不諱地承認,「一是怕你逃了,二則是我不喜歡一個人呆在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不能用破舊來形容了,更像是衰敗,一棟棟矮小的房子裡面住著的或許是一家人,又或許是三兩個窮人一起合租,也有像周蘭這樣的,單獨居住,只不過,單獨居住的費用卻比合租要貴了些。
陸相宜果然在幾百米外的路邊看見了一個上面點著白水泥漿子的電話亭,電話亭看起來很老舊,掛在上面的聽筒幾乎搖搖欲墜,看的陸相宜似乎也在懷疑這樣的電話能不能使用。
周蘭從兜里掏出一塊錢硬幣,投了進去,轉頭便見陸相宜那糾結的表情。
她笑笑,解釋,「這種公用電話就是這樣的,投幣,用著也方便。只是這一塊建設不好,這也是唯一一個能夠使用的公共電話亭了。」
陸相宜知道,這種電話亭還是在她上學的時候流行起來的,只要投幣便能打電話,在哪個手機暫時還沒有通行的年代,這樣的電話亭已經布滿了大街小巷。而現在都成了一處不被使用的景觀道具。
只是沒想到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這種古老的電話還在使用。
周蘭撥了醫院的號碼,意思上便是請幾個小時的假,陸相宜也不會傻到問為什麼不幹脆直接請一天。
她是一個靠自己雙手勞動的城市底層人士,能加一個小時班那一份不錯的加班工資,對他們來說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請假,對他們來說是奢侈的,昂貴的。
時間等於金錢,在所有的勞動人民眼裡似乎都適用。
「我們去哪裡談?」首先,周蘭便打開了話匣子,可以看出,她其實很急。
陸相宜不清楚這一帶,但是說事情總應該有個可以遮陽擋雨的地方,就這麼站在街邊吃一口灰塵,她還是不樂意的。
不過,她表現的很大方,「你決定,我隨意就好。」
她很尊重周蘭,而自己則不發表任何意見。
「這附近沒有咖啡廳西餐廳的,中餐廳倒有一些,不過都是些沾著油漬的椅子,你也不愛去,像你這種身份的人,自然也不會在這陽光白日下和我說話了,你說對嗎?」周蘭淡淡地說了這麼一些。
陸相宜抬頭,沖著她笑,「你說我是什麼身份?不是說不認識我嗎?」
周蘭,露馬腳了。
她連忙撇臉,不去看她。
豈料陸相宜卻沒有追究下去,反倒往前走,「走吧,去你家,不僅僅你的時間緊迫,我的時間也很緊迫,公司那邊的事都是安助理在幫我扛著,我再不會去,他恐怕就要抱怨了呢。」
她一邊往前走,一邊好似喃喃,而周蘭跟在後頭,抵著的頭忽地猛地一僵直,抬頭,忽地叫,「你...」
「怎麼了?」陸相宜回頭,好奇打量她。
而周蘭自己卻是亂了陣腳,等想明白了便是一陣乾笑,「呵呵,沒事,我只是想問,你去哪裡。」
關於她心裡的事,她又怎麼會說呢?
陸相宜沖不遠處揚了揚下巴,「你家。」
這是最方便不過的去處了。
周蘭結巴,「我...我家?」
陸相宜雖說已經是三十歲了,但較於周蘭的年紀,她還是個年輕人。她的強勢已經超出了她的年齡範圍,站在周蘭面前高傲地讓周蘭這樣見慣大風大浪的女人還是有些吃驚。
「對,就是你家,我哪兒都不去,時間有限,我們都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吧。」陸相宜唯恐她繼續問下去,邁開步子走了。
......
周蘭的家外部破舊,甚至於屋頂也是有幾個會漏雨的小洞,但用塑紙遮住了除非是大雨,否則裡面還是乾燥的。
外表破舊的房子內在卻是很溫雅,雖然周蘭是窮苦人,但她的屋子內裝扮的很乾凈也很講究。就拿屋內格局來說,這便是只有一個空間,沒有私用衛生間也沒有廚房,客廳便是卧室,進門不遠處便見著一張上面棉被和枕頭放的整齊的床鋪。地面雖然不是瓷磚木板,但是水泥地上卻是沒有四處揚起的灰塵。
周蘭領著陸相宜在四方桌旁坐下,四方桌是不知從哪淘出來的便宜貨,木頭上面有些橫七豎八的划痕,但是上面鋪了一層白色的繡花桌布,上面三兩茶杯,一個白色瓷壺。
周蘭從裡面到了一杯涼白開,推到陸相宜跟前,「家裡簡陋,就只有這些,你將就下。」
陸相宜抿了口水,淡笑,「這很好。」
周蘭沒有再求什麼,直接開門見山,「陸小姐有事的話就快說吧,再耽誤彼此的時間也似乎過不去了。」
陸相宜笑了笑,「好,正合我意,不過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自己想要問什麼了。」
她有那麼一瞬間的陷入迷茫,來找周蘭其實是找到她蹤跡后的一時衝動,心中總是有個詭異的念頭,而她善於去探尋,總是好奇。
周蘭一怔,捏著自己的杯子,抬眼瞧她,「既然不清楚你要問什麼,那又何必來找我?」
陸相宜看著她的眼,明亮中多了些暗,她開口,意有所指,「為你而找你。」
「為我?我一個山村老婦,哪有什麼值得你找的?」周蘭哼了聲,抬手攏了攏自己的鬢髮。
周蘭抬腕時露出了自己比其他地方更加白嫩的皮膚,只是,這塊皮膚是受過傷的,露著一塊粉色的印記。
這塊印記類似一塊心形,烙在周蘭的手腕上,她平時從不把它外漏,就算是再貧苦的女人,也會有美麗的自卑,這塊印記並不好看,這也是她無論多熱也總是穿長袖的原因。
而陸相宜的眼就這麼恰巧地落在了這一塊疤痕上,她的眼睛狠狠地就這麼被刺了一下。
伸手,想要拉住周蘭,卻很快被對方躲掉。
那塊標記就像是打開某扇門的鑰匙,陸相宜的眼睛就這麼隨著那扇門緩緩被打開,眼睛里的那道流光帶著回憶一併竄了出來。
震驚之餘,她是滿滿的激動,猜想被證實了。
嘴裡發出那句破碎的,「安...安..姨。」
......
那是冬天,上海終是下了幾年來的第一場雪。
南方的孩子是最盼望雪花的,下雪就好比過年,家家戶戶的孩子們對喜歡聚集在雪多的地方,堆一個雪人,又或是把雪搓成一個小糰子惡作劇似得塞進某人的後頸。
那呲的一涼,便是真的透心了。
陸相宜怕冷,每在這種日子明知道冷,卻也還要出去。
但她不知道又從哪裡學來的在鍋里煮魚湯時又在鍋上粘個餅的方法。玉米餅粘在鍋上就能熟了,是熱乎乎的,大概是家裡有個來自於北方的廚子,見陸相思怕冷,便總愛這樣做魚湯,一來能吃飽而來又暖和。
雪后的一日,化雪了,確實冷。
陸相宜溜進了廚房,鍋子上並沒有做好的玉米餅,可是她餓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從柜子里拿出了玉米粉。
小孩子總愛學習大人的模樣,那時候的陸相宜覺得廚師伯伯揉面的動作是威武帥氣的,索性她天資高,學的很成功,一個個小糰子挫揉壓了之後也竟變成了餅狀。
可烙餅是個難題,沒有了湯,可怎麼辦?
陸相宜是陸家最寵愛的寶貝,但並不是不是柴米油鹽,想了想記得廚師炒菜都需要用油,她連圍裙也沒穿便在廚房搗鼓了起來。
意外發生的時候是鍋子里的油燒的沸起的時候,陸相宜不懂,在這四濺的油花當中只見安茹忽地一下撲了過來。
當時發生了什麼,陸相宜後來再也記不清了,唯一的只有是安茹的那隻手臂,被燙紅的手,冒出的黃色的飽滿的水泡,還有安茹一直忍著疼卻不說出來反到去安慰她的溫柔。
她是一直很喜歡這位溫柔的長輩的,從小她並沒有把安茹當成是陸家的傭人,因為安言,她更是把安茹當成了親人。
安茹的手為了保護她受了傷,將近一個月都不能幹活,可是她又身子弱,傷口發炎又高燒,折騰了好久。
只是手腕上那塊水泡結痂后的印子卻再也消不掉了。
從此這也成為了陸相宜腦海里最深刻的一處疤。
......
「安姨...真的是你。」陸相宜終於能發出聲音了。
周蘭一抖,水杯底座便重重砸在了桌面上,一磕發出沉悶的聲響,「你再叫誰?我...我不是...我不是你說的什麼...安...安姨。」
「不,你就是安姨,安茹。」忽地,相宜站起身,大步跨過去。
就在周蘭來不及躲避之時,周蘭的袖子被她揭了上去。
露在空氣中的皮膚猛地忽然刺痛一下,周蘭的臉陰雲密布,大力一閃,把陸相宜推了開,她很激動,聲音大的有讓路過的人紛紛側目。
陸相宜穿的高跟鞋,被猛地一推,差點倒地,周蘭一看,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絲后怕而心疼的表情,一陣風似得跑了過去。
「小心。」
正如多年前的那樣,她用一句小心便幫陸相宜擋去了災禍。
聽見這一聲小心,相宜淚流滿面,扒著她的手,淚水已然濺到了周蘭的手臂上,「你就是安姨,那個保護我的安姨,你...為什麼不承認?」
「我...」周蘭低著頭,縮著手,卻怎麼也掙不出來。
安茹,這個她快二十年沒有承認過的名字,她曾無數次念叨這個名字,生怕自己有一天老了,忘記了怎麼念,也會忘記自己曾經是誰。
然而,她也有自己牽挂的,她的兒子女兒,還有和她從小相依為命的另一個...兒子。
「你說啊,你為什麼不承認,你知道這些年安言有多苦嗎?他找你都快找瘋了,你就這麼忍心對待你的兒子?」陸相宜很激動,一顆顆淚從她眼角滑了下來,尚存的一些理智,她想到了安言。
也想到了周蘭並不想承認自己身份的原因。
大抵是因為陸家。
如果是因為陸家,那麼她以後和安言該怎麼辦?如果是陸家害得周蘭這般生不如死,她以後又該怎樣去面對安言。
一片痴情卻抵不過害母之恨,如今,陸相宜的心很痛很痛。
「我,我不能,不能啊...陸小...不..相宜,你說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人認的出來嗎?」說著,周蘭也是一片痛哭,哭時,攏起的頭髮散了開。
一開始被整齊的發遮住的某處露了出來,陸相宜猛地一驚,「你....」
她怎麼會這樣......
周蘭見到這種驚訝也到底是從容不迫了,但說起來卻是自嘲和恨意,「這樣...都怪我自己...如果不是我,我也不會這個樣子!」
說著,她的手忍不住開始握拳,恨得越多,拳頭便攥得越死,手背上的青筋驟地冒了出來,青色的,如蜿蜒蜈蚣。
「和陸家有關嗎?」同時,陸相宜也忍不住問。
周蘭看了眼她,做回座位上,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水,「坐下吧,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就是。」
「我想知道你這樣是不是和陸家有關。陸相宜言簡意賅,問。
周蘭看了她一眼,有猶豫,看似不願多說。
可陸相宜卻是執著的纏著她,「您說,我沒關係。」
「你是不是在陸家看見了什麼?」見陸相宜如此堅定,周蘭便更加確定了什麼。
陸相宜點頭,「當年您是在我奶奶身邊的,您難道就沒有發現什麼么?」
周蘭勾起嘴角冷笑,「就是發現了還有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東西,我才會如此下場!」
「那麼...是什麼?」
......
陸相宜走時,是太陽日頭最大的時候,可是她一丁點兒都不覺得熱,反而後頸處的那條像是蜈蚣似得冷汗讓她冷地打顫。
周蘭的屋子,風吹日晒,堵住洞口的那層塑料紙在日光下發出刺眼的光。
她回頭,看著周蘭並沒有從屋子裡出來,但她說的話,卻是怎麼也忘不了。
「如果你想知道這些事情,你問,我就告訴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我和你說的一切都不能讓安言知道,也不能和他說...你見過我。」
「為什麼?」
「我不想讓他因為有我這個狠心的媽媽而傷心難過,我不值得他想念,一點兒也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他還有弟弟妹妹。我們現在過得很好,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在聽見安言還有弟弟妹妹時,陸相宜還是微微怔了一下。
沒等她回答,周蘭又說了,「只要你答應我,我必定知無不言。」
「好。」陸相宜答應了,同時也像是聽故事一般。
但最後,這並不是故事,是血淋淋的真相,關於陸家也關於周蘭。
周蘭開門見山,「當年,你媽的死,是我。而授意我去做這些的正是你的奶奶,不,你不能叫她奶奶,而應該叫她姑奶奶。她姓陸,名叫陸嫻音。」
一句話便把陸相宜想知道的事情一併倒出,可是,真相卻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媽媽的死,那場火災,不關相思的事。
這麼多年來,相思受的委屈竟然是安茹和陸老太一手策劃!而她,陸相宜,卻只是個被蒙在鼓裡的傻子。
而安言......他的母親害死了自己的母親。
這堪比電視劇般的狗血劇情怎麼能讓她接受!
這樣的話,她到底應該去恨誰?
「你胡說,我媽的死是意外!是意外!」忽然陸相宜大叫起來,欲闖出屋子。
她臉上早已經沒有了血色,纖細的手指微曲地收進手掌中,用力,再用力,直到是掌心被指甲蓋劃破,滲了血,但是她也不覺得痛。
又有什麼痛是比得上心裡上的痛呢?
再痛,也不過如此了。
她如瘋了一般,嗓子里是再也倒不出的聲音,高跟鞋踩在腳掌搖搖欲墜,似乎很艱難地,很艱難地才能邁起腳步。
跨出這一步是需要勇氣的,可在她即將出門的那一刻,周蘭在她身後,冷冷地又補上了最後一刀,「你媽就是因為無意間知道了陸嫻音的秘密才死於非命!」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