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那一日後,簡易便將文軒藏在那處山洞內,不讓任何人看到。為了防止有人誤入,他不僅在洞口布下了厚厚的防護陣法,還搬來山石,將頂上的口子也給堵住。
「師兄,這些都是為了你好。畢竟你現在如果被人看到,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撫摸著文軒身上的毛髮,溫柔安撫著,「但是別擔心,一切都是暫時的,我一定能找出讓你恢復人身的辦法。」
原本會透入進來的天光也被遮擋,洞內徹底暗無天日。
文軒在黑暗中闔上了雙眼,沒有提出什麼異議,也根本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
簡易知道他是被傷得太厲害了,嘆了口氣,片刻后卻又振奮起來,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將這傷口給撫平。
只是在這段日子裡,簡易還有許多其他的事情要做。他在洞外開了一處洞府,佯裝成了一個獨行的散修,每天白日都會離開,尋到其他修士聚集的地方,或是探聽或是交易,努力尋找著自己所需的東西。
他卻不會走遠,每天傍晚都必定回來,進入洞中陪著文軒,講上幾個時辰的話,無論文軒理與不理。最開始的幾日,文軒多是不會理的,簡易卻不在意,每每獨自講到疲憊時便會靜靜靠在文軒身側,臉色中絲毫不見失落與苦悶,彷彿只要這麼倚靠在文軒身邊,就是他最大的滿足。
如此過了約莫三五日,文軒雖仍未回應,卻始終將一切都看在眼裡。
一日簡易白天里跑得遠了,夜裡回來的時候氣喘吁吁,不過強笑著稍稍講了幾句話便支撐不住,靠在文軒腳邊便沉睡過去。
文軒小心地將那隻腳挪了挪,好讓簡易枕在上面更舒適些。
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將腦袋湊近了,仔細看著簡易那一張睡臉。
白日簡易不在的時候,他一直自己努力著嘗試適應這妖獸的身體,如今在黑暗中視物已經毫不費力,只可惜對妖氣的掌控還沒什麼進展,始終無法將那些會傷人的妖氣收斂乾淨。幸而簡易如今修為十分紮實,哪怕睡夢中依舊維持護身靈氣,倒不怕再被他所傷。
他盯著簡易那張微顯疲憊的睡臉看了許久,又小心翼翼將頭低下,在簡易肩旁輕輕蹭了蹭。
他以為自己蹭得很輕,簡易卻一下子就被驚醒。
文軒再想避開,裝作自己什麼也沒做,已經來不及了。簡易抬手便勾住他的脖子,將頭歪在他的頸窩中,低聲道,「師兄,你總算不生我的氣了嗎?」
文軒梗著脖子僵了片刻,而後默默在心中嘆了一聲,終究沒能維持住那種冷淡,而是將腦袋縮了回去,再次在簡易身上蹭了蹭。
這種時候,他是想說點什麼的。但哪怕他這幾天一直在努力試著口吐人言,最終所發出的都只是一些難聽的音節,實在不想讓簡易聽到。如果在地上寫字,倒是能表達意思,卻實在有些煞風景。最終他還是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親昵。
「師兄,師兄……」簡易任由他蹭著,內心欣喜萬分,面上笑得眼睛都快要眯不見,「師兄,太好了……」
如此呢喃幾句,他便又靠在那兒熟睡過去。
不多時,文軒將腦袋挨在他的身旁,同樣睡下了。夜裡稍有些寒冷,文軒更是蜷起身體,將簡易整個圈在了中間。
翌日簡易一睜開眼,就看到身上蓋著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倒是暖和得很。
只可惜,他不過稍稍一動,都沒能用手在尾巴上摸上一摸,文軒就刷地一下將那尾巴抽了回去,顯然早就醒了。
簡易回過頭,只見文軒蹲在那兒,用爪子拍了拍地面。
那兒有幾排字,今早簡易醒來之前剛寫的。
難得文軒願意交流,簡易不敢怠慢,連忙將靈氣聚在雙眼之上,於黑暗中將那些字看清。剛一看清,簡易心中卻又沉了一下。
文軒問他,之前那玉珠所呈現出的內容,是否全部真實,是否有所隱瞞。
文軒之所以要這麼問,是因為玉珠內的幻象多是一些片段的拼接,缺乏頭尾。儘管那些片段中所呈現的事實,哪怕只是片段,已經足夠令他痛徹心扉,他卻還想抱有期望,指望著或許會有更好的緣由來解釋那些人的行為。
「師兄,」簡易定了定神,不答反問,「你莫非信不過我嗎?」
文軒頓了一頓,又搖了搖頭。而後他伸出爪子,將地上那些字都擦去。是啊,有什麼可懷疑的呢,簡易一直都是他最信任的一個人,如今也是他唯一能信的人了。
擦去之後,文軒又寫上另一句話。
他告訴簡易,這麼幾日以來,不知為何,他開始有些出奇的肚餓。這肚餓來得實在莫名其妙,他已經辟穀多年,真真好多年都沒有體會過飢餓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了。
簡易皺起眉頭,一時也解釋不上來,只能猜測是化為妖獸之故。
於是,從這一日開始,簡易開始每日都煮一些熟食,送入洞中擺在文軒面前。說實話,簡易的手藝真不怎麼樣,做出來的東西和美味沾不上邊,勉強能夠下咽罷了。
每次吃完之後,文軒腹中的飢餓總算勉強能得到緩解。卻又有另一種饑渴,從他的骨子裡泛出來,讓他急切地想要吃到什麼東西,他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吃些什麼。
後來簡易大概是在附近的城鎮里尋到了大廚,每次送來的東西美味多了,卻依舊填補不了文軒骨子裡泛出的那種饑渴。
文軒想,或許他是在洞中被關得太久,應該出去走走,晒晒太陽了。
簡易卻將他攔下,神情嚴肅,「師兄,萬一你被人看到,萬一那些歹人又來捉你,你忘了會發生什麼嗎?」
這使得文軒又想起了幻境中被紫羽樓所奴役的百年,一股寒意徑直從背脊竄了上去。他被那百年的幻境嚇怕了,真的怕極了,那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再有的經歷。於是他聽從簡易的話,再次退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洞中。
除去這每日所送的熟食,簡易依舊和從前一樣,傍晚回來陪伴文軒,白天裡外出。文軒曾經問他,究竟在忙些什麼。簡易低下頭扭捏地笑了笑,說是本來不好意思讓文軒這麼早知道,而後遞給了文軒一張丹方。
文軒頓時想起,簡易從前就似乎一直在尋找某種上古丹方所需要的材料,後來移居歸月島時停了一陣,現在顯然又再次尋找了起來,而且找得比原本還要更急切許多。
「你想要煉出什麼丹藥?」文軒在地上寫道。
「化形丹。」
就這麼三個字,頓時讓文軒呼吸都停頓了一下。
「可是那些材料真是太難找了,我已經都找了這麼久,還是找不齊全。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怕會讓你等得太久。」簡易起初說得有些急促,說到後來,卻又漸漸堅定下來,「但是師兄,相信我,這化形丹,我最後一定煉得出來。」
文軒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化形丹,顧名思義,就是能讓妖獸提前化形的丹藥,丹心苑用來長期與紫羽樓交易的丹藥之一。但現在簡易所說的,顯然並不可能普通的化形丹,因為文軒並不是普通的妖獸,普通的化形丹材料也不會這麼難尋。
簡易早知道文軒是天妖後裔,所以早就在為這一天做著準備。
是的,是真的早就開始準備了。多早之前就開始了?那時文軒還以為這是祁繼白布下的功課,不曾想,簡易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短短這麼幾句交談,文軒一顆心便已經幾乎感動成了一灘水。
而如此忙出忙進的,簡易的修行卻沒有落下。他不愧是為自己找到了最快的修行方法,如此情況下修為依舊日益精深,眨眼就到了凝元巔峰,距離金丹只有一步之遙。
就在這一步之遙之際,文軒體內那莫名的饑渴卻愈演愈烈。
事情終於向誰也不願看到的方向滑去。
這夜簡易再次踏入洞中之時,只見文軒整個趴伏在那裡,前肢綳直,吼中陣陣嘶吼,顯得痛苦不堪。
「師兄?」
簡易正心急想要衝入,文軒卻猛地扭過頭,看著他,大聲怒吼,不讓他靠近。
文軒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了,那難耐的飢餓令他甚至看著簡易都只覺得噴香四溢,就像昨夜所吃的烤雞。他已經餓得太久了,以至於他現在只能用這種方式控制自己,不張開利爪像撲殺獵物一樣朝簡易揮去。
簡易靜靜在洞口站了片刻,看著文軒如今這模樣,神色一時明一時亮。半晌之後,簡易苦笑一聲,「師兄,我明白了……天妖之血,喜食人肉。」
喜食人肉,所以無論吃掉多少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得到滿足。短短四個字,如醍醐灌頂,又如萬箭穿心。
「尤其是修士血肉。」簡易笑容中滿是無奈。
文軒不斷怒吼著,只想趕緊將簡易給趕到洞外,讓簡易永遠別再靠近。他不知道一旦停下這些怒吼,他究竟會做出些什麼。或許他會被本能操控,不管不顧將簡易撲殺,造成一輩子都無法接受的後果。也或許他只是會伏地痛哭,自憐自己究竟為什麼要變成這樣。
簡易又在洞口站了許久,最後終於聽從了文軒的驅逐,轉身就走。
直到再也看不見簡易的身影,文軒渾身的肌肉鬆懈下來,一下子趴伏在地,卻沒有痛哭。他簡直想放聲大笑,笑自己為何要淪落至此,笑命運何其不公,笑這一生何其可笑。
又是一日一夜過去,文軒想著簡易是否會回來,結果果然沒有回來。
三日三夜過去,文軒不斷用腦袋在洞內石壁上撞著,想以此遏制住自己體內那本能所帶來的衝動,撞得頭破血流。他餓得幾乎想要跑出這山林,他知道山林外面不遠就有一個小鎮,簡易曾經與他說過。鎮中全都是活生生的人,他絕不能放任自己的本能。
五日五夜過去,文軒幾乎筋疲力盡地趴在洞內。頭皮曾在牆上撞掉了很大一塊,留了很多的血,如今卻也幾乎長好。他終於不再想要去外面那個小鎮了,他開始想念簡易,他在猜測簡易是否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他知道簡易是不可能真的丟下他不管的,可是簡易現在究竟在哪裡?
八日八夜過去,文軒終於忍不住又走到了洞口。簡易居然離開了這麼久,他不相信簡易真的會一去不返,他開始擔心簡易的安危,開始想要去外面尋找簡易。可是前爪剛剛深入那個被簡易布置在洞口的陣法,文軒又想起了幻境中被奴役的那百年,又想起了簡易曾經無數次的叮囑。
就像他曾經無數次想要去外面透氣時一般。
那段幻境是他的一段噩夢,刻下了深深的恐懼。這恐懼與簡易的叮囑合成了一個沉重的腳鐐,只要清醒時便會將他的雙腳牢牢套住,始終把他禁錮在這暗無天日的洞穴之內。
文軒將爪子縮了回來,又伸了過去。
就在他一咬牙,準備不管不顧衝出去之時,終於有一個人影從外面走來。
是簡易,簡易終於回來了。
多日不見,簡易再出現時赫然已經是個金丹。隔著陣法,屬於金丹宗師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卻不等文軒欣喜,一股濃濃的血腥又緊隨其後。
簡易受傷了,渾身上下幾乎已經成了一個血人。不知又遇到了怎樣的惡戰,才使得他又一次戰中突破。而大概就是因為這一次及時的突破,他才能留著一條命回來。
甚至還沒進入洞中,簡易便暈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文軒一下子忘記了恐懼,風一樣衝出去,趕緊叼了簡易進洞。
等到將簡易放入洞里,恐懼才像潮水一樣遲遲湧來,使他冒出了無數的冷汗,不斷祈禱剛才那一幕沒有任何人看見。但在恐懼之外,簡易如今的狀況更令他揪心。
通過破碎的衣物,能看到簡易遍體的傷口,觸目驚心。
文軒垂下頭,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用唾液清理那些傷口。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血腥味剛剛通過舌尖傳上去,文軒便皺了皺眉。
那本能所帶來的可怕衝動依舊在他的骨子裡,只是被他多日來的努力所克制住了。如今簡易的血液被他的舌尖嘗到,就像是一桶澆到火上的油,要命得很。
但文軒也僅僅只是皺了皺眉頭。
如今簡易這副樣子,他不可能將簡易再趕出去,也不可能丟著簡易不管。他只能繼續依靠自己來對抗這本能,但這居然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困難。
是啊,如今躺在地上的人是他的簡師弟,是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傷害的人。所以無論那可怕的衝動已經燃成了怎樣的一股烈焰,無論本能正在怎樣地灼燒著他的骨骼,他也必定能將其克制住,繼續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過簡易身上每一處傷口。
甚至於那些原本怎樣也無法徹底控制的妖氣,也是在這一日,頭一次被他完全收斂回了體內,沒有將地上那已經毫無抵禦之力的人傷到半分。
文軒的唾液有著很好的療傷作用,不過翌日,簡易身上的傷口已經好了大半,整個人也從暈迷中漸漸轉醒。
「師兄……」簡易迷迷濛蒙地看著他,聲音沙啞。
文軒輕輕在簡易身上蹭了蹭,任簡易的手掌在自己身上輕輕撫摸。
「我真怕見不到你了。」簡易淺淺笑道。
文軒咕嚕了一聲,意為我也是。
然後文軒又咕嚕得更響亮了一點,意為責問他究竟是在哪裡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副樣子。
簡易笑了笑,解開自己的儲物囊,從中倒出一個東西,一個血呼呼的東西。
那竟然是一具屍體,血還鮮亮鮮亮的,顯然剛死。
文軒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這屍體他居然還認識。就那日在歸月島上圍攻他的那歸月島中的領頭者,那對兄妹中的哥哥,那金丹宗師!
「前幾日我便探到他們到南豐來了。」簡易看著這屍體,冷冷笑道,「本想拿他妹妹祭刀,結果被他發現,就乾脆拿了這個大的。」
難怪簡易傷成了那樣,難怪最後要靠臨陣突破才保住一條命。能在那樣的情況下殺死這個人,文軒也只能嘆一句,不愧是簡師弟。
想到簡易那副模樣全都是為了替自己報仇,文軒心裡不是滋味,又咕嚕了好幾聲,讓簡易以後不要再這麼亂來。
簡易摸著文軒的皮毛,笑著點了點頭。
而後簡易離開洞穴,臨走還留下一句話,「這種人,死無全屍也是應該的。」
這句血淋淋的屍體就這麼被丟在了山洞之內,散發著陣陣血腥與肉香,不斷牽動著文軒體內好不容易才被壓制的本能衝動。
文軒偏頭看了這具屍體半晌,不由得一聲苦笑。
他這才明白,簡易之所以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將這具屍體帶來他的眼前,不僅僅是為了給他報仇,更是為了找到替文軒找到食物。
或許簡易說得對,這種人死無全屍也是應該的。
但哪怕本能再如何叫囂,文軒也不願當真髒了自己的胃。
最後文軒刨了個坑,將此人埋葬,又將刨出的土吃了一些入腹。通過這麼多天的強行克制,他已經隱約發現,本能所引發的對人肉的渴望,並不是真正的飢餓,而僅僅是一種癮。
忍住這種癮,雖然會痛苦萬分,卻不會真正危及性命。而要滿足真正的飢餓,隨便填點什麼都行。
數日之後,簡易卻又將另一具屍體拖入了洞中。
那是個肥頭大耳的人,文軒並沒見過。簡易告訴他,此人在仙城中看中了簡易所用的法寶,一路尾隨,想要殺人奪寶,才被簡易反殺。總之,簡易強調,這也是一個死有餘辜之人,文軒不需要有任何心理壓力。
文軒定定看了簡易半晌,然後認真寫道:我並不需要什麼屍體,你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師兄,沒事的。」簡易在文軒身上溫柔地撫摸著,「無論你做出什麼,你都是你,都是我心裡最喜歡的文師兄。」
文軒嘆了口氣。
多少年了,簡易終於承認了喜歡二字。
氣氛如此之好,文軒忍不住低下了腦袋,讓簡易能摸到自己的臉,而沒有說那句話。
——簡師弟,你心裡的我,可能已經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