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 78 章
他常說奧斯維德渾身掛著膽天不怕地不怕,其實他自己也沒差。象徵著希望和勇氣的光明神這麼可能怕生呢,他從睜眼有記憶起,就不知道「怕」這個字怎麼寫。
只是他小時候兼具的戰神神格還沒能跟主神格很好地融合起來,總是不受控制地橫衝直撞,以至於血性和殺戾氣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倏然冒個頭。
這種在戰場上必不可缺的元素在那樣溫和的世界里可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小時候的凱文朦朦朧朧能意識到這一點,於是他大多數時候都在跟這種天性較著勁,他發現自己特別亢奮或者特別惱怒的時候,這種感覺格外容易冒出來,於是很多時候他都在有意識地剋制著自己的情緒。
久而久之,情緒起伏之於他,就越來越少了。
很少有人會把「淡漠」這種字眼跟一個丁點兒大的孩子聯繫在一起,更何況這孩子長了一張容易迷惑人的乖巧臉,瘦瘦小小的一把,怎麼看怎麼都更適合「靦腆」這種形容,顯得更軟一些。
然而事實上,凱文小時候除了長得軟一點,其他哪裡都不軟,不止硬邦邦的,還冷。只不過他用一張安靜的皮把這些全都裹了起來。
忒妮斯後來常常感嘆,說小時候那麼靦腆害羞的一個小不點,怎麼長著長著就突然變得那麼找打。凱文每次聽了也都是隨口一笑,然後繼續找打。
事實上他根本不是突然轉變,只是隨著年齡增長,經歷的事情越來越多,代表著希望勇氣的那一面和冷硬血性的那一面已經完全融合起來了,這一冷一熱都成為了他性格里的一部分。
他始終不覺得小時候經歷的那段神格衝突是什麼值得品咂的艱難過往,只是一段有些特別的經歷而已。事實上大部分人都會有這樣的一段時期,在這個時期里,日子會過得不那麼痛快,不那麼順遂,需要剋制諸多情緒壓抑諸多慾望,會開始思考一些從未思考過的事情……
這幾乎是一條必經之路,早走晚走的區別而已。
凱文有時冷不丁回想起來,想到那時候個子還沒長弓高的自己一本正經地坐在鸚鵡瀑布邊的岩石上,捉著一隻幼年魔虎面無表情地薅毛,表面安安靜靜,內里一冷一熱都快打翻天了,就覺得挺傻的,也挺有意思的。
不過這有意思也僅限於自己想想,說出來其實不過是一些非常無趣的片段,還不足以作為日常逗樂的飯後談資。
但是……
當旁邊有個人高馬大的貨用一種大狗似的目光追著你不放,大有一種要把你頭蓋骨敲開挖出回憶來細看的架勢時,基本上是個人就遭不住。
凱文被皇帝用目光和肢體動作騷擾纏得煩不勝煩,最後終於兵敗,用一句話概括大意的方式簡單講了一點。最後自己還忍不住嘲諷了一句:「枉我生平頭一回給人講故事,聽客還不領情,非得聽這些更無趣的,你是不是傻?」
奧斯維德聽到了自己想聽的,便不再計較,挑著眉聽他罵,毫不在意地喝著乳粥。
這是他頭一回從凱文的嘴裡聽到他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也不知是惦記得太深還是什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這天晚上夢見了凱文三言兩語說的那個情景。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盡頭,潔凈的清泉從更高處的山頭流淌過來,而後從他腳邊倏然倒掛下去。他聽到猛然清晰的水流聲,才發現他再往前一步就是懸崖瀑布。
「你擋到光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冷不丁從他身後傳來,語調平平的沒有什麼起伏,聽起來本該是有些冷冷的,但是因為音質太過軟糯的原因,沒什麼氣勢。
他心下一跳,轉過頭去。
就看到一個小不點正坐在水流邊的一塊大岩石上,頭髮黑得像炭木一樣,眼睛像秋天裡蒙了一層晨露的烏果,又大又清亮,皮膚卻格外白,看起來乾淨分明,溫順又安靜。
那小不點站起來都沒有他的腿高,坐在那裡就顯得更小了,垂在岩石邊的腿晃蕩著,顯得有些百無聊賴。
他手裡還捉著一隻貓崽子似的動物,齜著比貓尖利多了的牙,眯著眼躺在他膝蓋上,一副任其薅毛的模樣。細細長長的尾巴垂在小不點的膝蓋上,打了個軟軟的卷。
奧斯維德盯著那小不點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從還未長開的眉眼間分辨出了凱文的影子。
「你擋到光了。」小不點看著他,也不皺眉,只是固執地又重複了一句,顯然希望這位人高馬大的傢伙自覺一點,讓開位置。
夢裡的奧斯維德被縮小版的凱文戳到了萌點,點頭說著好的時候,忍不住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一下那小不點的臉。
一直軟軟糯糯的小不點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他瞥了眼從他臉上拿開的爪子,皺了皺鼻子,露出了一絲不太情願的模樣,然後又低了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從奧斯維德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頭頂的發旋。
片刻之後,這小不點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突然抬頭瞄了奧斯維德一眼,歪了歪腦袋道:「你能轉一下身么?」
這種軟乎乎的嗓音沒幾個大人能招架得住,於是奧斯維德抱著一種陪小孩子胡鬧的心態,挑了挑眉,順從地轉了半圈,變成了背對他的姿勢。
結果下一秒,他就感覺自己膝蓋彎後面被人吧唧踹了一腳。
從山上奔騰而下的溪流衝勁不小,在奧斯維德踉蹌的時候當了回幫凶。就聽「嘩啦」幾聲水花四濺的聲音響起,可憐的皇帝陛下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從懸崖上順著瀑布掉了下去。
奧斯維德:「……」這混賬東西在夢裡都不消停!
凱文大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覺到沉沉壓在自己身上的某人突然抽筋似的縮了一下腳。他半夢半醒地掀開眼皮看了眼,就見奧斯維德依舊睡得沉沉的,沒有要醒的架勢,剛才那點動靜大概只是在夢裡一腳踩空了樓梯或是什麼別的東西。
這貨即便睡死過去,爪子還依舊維持著剛睡時候的模樣,緊緊攥著凱文的一隻手,強烈的佔有慾簡直能撲人一臉。
凱文瞄了他的爪子一眼,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很快就被捲入了新一輪的睏倦中,再度睡了過去……
三軍合會是每年金葉節之後金獅國的一項大事,通俗點兒來說就是「三天三夜都浪完了,大家也該收拾收拾振一振士氣重新嚴肅起來了!」
每年這個時候,是皇城聖安蒂斯最鐵血豪邁的時候,烏金鐵騎、赤鐵軍、青銅軍三大軍團騎著高頭大馬,拎著長弓冷劍,從烏金懸宮城牆之下浩浩蕩蕩鋪展開來,氣勢恢宏。
和往年不同的是,這次的軍團里還收編了北翡翠國以及眾多城邦原本的軍士,顯得更加浩蕩無邊。巨獸人族因為之前的往來關係,跟金獅國一改前數百年的對峙,大有睦領友好的勢頭。這次更是派了一支猛禽軍過來助陣,帶隊的是老熟人了——巨鷹丹、趴在他背上的肖,還有漸漸有了點戰士之姿的小獅子班。
就連跟大陸井水不犯河水,遠居海島的靈族也因為之前的事情,跟大陸尤其是金獅國有了破冰的意思。身體恢復的大長老親自帶了一百名大巫渡海而來。
總而言之,這一年的三軍合會,大概是近千年來最為盛大的一次。
無數聖安蒂斯以及別處湧來的民眾都見證了這個讓人熱血沸騰的場面,他們圍繞在軍陣外、擠在二樓的商鋪陽台上、或是踮著腳勾著脖子站在街頭巷尾,臉上無一不露著好奇又興奮的神色。
整個三軍合會進行得無比順利,氣氛也分外和諧……除了最後。
因為在最後,向來沉穩的皇帝玩了一票大的!
合會結束之前,年輕的皇帝陛下在數以萬計的人面前公布了自己和青銅軍指揮官凱文·法斯賓德的關係,又承認了自己的混血血統,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變成天狼的模樣,潔白的雙翅猛地一扇,馱著另一位當事人直接上了天,在長空之中滑翔了一段而後一個轉彎,便消失在了懸宮之後。
兩個混蛋倒是瀟洒,剩下全城的人都懵逼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
跟奧斯維德打了數次交道的巨獸人們更是如遭雷擊,巨鷹丹感覺自己腦仁都炸了,帶著自己背上的兩個累贅,直接高空墜了機,轟然砸在軍陣當中。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應該還沒睡醒,肯定是在夢遊!沒人講得清是「皇帝變成天狼飛走了」對他們的刺激更大,還是「皇帝跟指揮官搞到一起去了」刺激更大。
無數士兵一臉茫然,手裡拎著的重盾「咣當」一下砸了地。他們被聲音一驚,這才回過神來匆忙撈起重盾,生怕被軍官拎出來訓斥,結果目光朝前一偷瞄才發現,軍官們的重盾也掉了。
眾人:「…………………………」
奧斯維德帶著凱文直接飛到了大裂谷的另一邊,這裡的地勢甚至比烏金懸宮最高的城牆還要在高出一大截。他們腳下是深淵千丈的裂谷,前面是坐落著皇宮和軍營的神之路,俯瞰下去是整個皇城聖安蒂斯。如果目力好的話,甚至還能看到更遠一些的地方。
凱文用腳尖在地上點了點,道:「這裡以前有座神殿,是我住的地方。」
他輕描淡寫一句話,剛變回人形的奧斯維德差點兒腳一滑栽到裂谷下面去。
他又轉頭朝北面看了一會兒,抬手指了指遠處的滾滾的層云:「那是有座山,以前叫做聖山,上面有一座聖殿,裡面有一百二十六根神柱,每根象徵著一名神祇。」
奧斯維德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隱約能看到層雲之中冒出來的一點兒雪山尖。
千萬年來大陸變化不息,高山變成裂谷,聖山變成凍原,曾經那些神祇留下的痕迹也越來越少,而凱文身為見證了這一切的唯一一個,卻是樂見其成的。
他們創造的初衷,是為了讓這片大陸因為人的存在更加美好,也為了讓這些鮮活的人們盡情享受這個美好的世界。生有兩條腿是為了在行走中見證美好的,而不是用來跪拜……
兩人站在山巔,朝聖安蒂斯城裡看過去,烏泱泱的人海浩蕩無邊,溫柔的陽光給街頭巷尾都渡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平凡而安逸……
精工雕琢的神像依舊矗立在皇城中心廣場上,周圍擠擠攘攘攢聚著無數來觀禮的人,站著,並且笑著。
遠處,流雲浮動,將曾經的聖山露出來的那點兒山尖也掩在了後面,像是為神的時代拉上了最後一道帷幕……
山巔的風掃過站在最高處的兩個人,又溫柔地掃過烏沉沉的懸宮,吹進了皇城裡。三大軍團的將士一拽韁繩,萬馬齊鳴,黑色的重盾朝地上一磕,連大地都震顫了一下。
靈族大巫低聲吟誦的祝福被嗚嗚的風聲送到遠處,他們祝福世界美好永恆,祝福善良無畏的人生生不息。
我跪下時是個凡人,站起來時卻已不朽。
敬這個世界,敬勇者。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