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他連夜啟程,到那個村子的時候晨光熹微。
四下很安靜,有蟲子躲在草叢裡鳴叫的聲音。將馬繩栓在一顆樹上,然後找著小路順著向霧靄中的村子走了過去。
他大概每兩三個月會來看一下,就站在這個地方,遠遠看著那個村子,直到有人家的煙火遠遠飄起,才離開。
天氣陰沉沉的,陽光透不過來,只以一團朦朧的光暈昭示其在場。遠處低矮的茅屋似一座座浮出海面的仙島,襯著虛無飄渺的背景,顯得十分虛假,猶如無足憑信的遠古傳說。
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邊傳來爭吵的聲音。本不想理會,但在一陣尖刻的女聲落下后,響起的卻是自己熟悉的聲音。
腳步頓了一下,轉身繞到村子的另一面去,他記得那裡有一條彎彎鉤鉤的小河,村子里會在那裡洗衣服,一路流淌下來,並不算乾淨。
到的時候仍舊小心,在看清河邊的三個人影后便躲到了一棵大樹後面。
兩男一女,另兩人似乎是夫妻,靠的很近,他的心頭好正對著他們。
「生女多不肯留養,即時淹死,或拋棄路途。不知是何緣故,是何心腸。一般十月懷胎,吃盡辛苦,不論男女,總是骨血,何忍淹棄。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從何而來?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從何而活?如令好善的百姓,畜生還怕殺害,況且活活一條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
他十分憤怒,句句質問,聲音卻好似兩片冰玉輕輕相叩。
魏梧這才看見那對夫妻里女的懷裡正抱著一團什麼東西,猜測出大概是這對夫妻生了個女兒,不願意要,想趁著天色微明,偷偷來河裡溺死,卻沒成想碰到了柳暮風。
柳暮風,魏梧一直覺得這個名字真好,念在嘴裡就覺得一片溫柔。
柳色,暮春,風。
是有顏色的,是暖洋洋的。
「柳暮風!你不要以為你是個教書先生我就不敢揍你!這是我們家的事情,你憑什麼管!」那男人被說得惱羞成怒,揮著拳頭威脅柳暮風,柳暮風卻只站在那裡看著他,一步未退。
倒是那男人的婆娘拽了拽他,似乎是怕天大亮起來,再把別人都招來。
男人才不甘願地罵罵咧咧地走了。
看到那兩個人走了,柳暮風的肩膀才慢慢放了下來,然後他有些疲憊似的坐到了一邊的一塊兒大石頭上。
沒有人在的時候,他顯出幾分小孩子的樣子,兩手撐著腦袋,暗暗不說話地看著河面。
薄霧漸漸散去,魏梧將他看清,他就像是他們分別時一樣,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上天對這些善良單純的人格外偏愛,他們老的好像更慢一些。
魏梧有時覺得他們兩人之間差別如此之大,就像是光與暗一樣,涇渭分明,可他還是喜愛他、嚮往他,猶如醜陋的蛾子試圖撲向火。
「這麼多年,他獨身一人?」謝意映偏頭看他。
「是。」
「他和你差不多大吧?那今年應該也有二十七、八了,一個男人這麼個年紀還不成親……他會不會還在等你?」
他不會會也在等我?
魏梧不知道。
暗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它能讓一個人無師自通地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它還能讓人越來越安於現狀,直到造出一個堅固的面具。這麼多年,他對柳暮風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妄想。柳暮風在這十多年的歲月里佔據了他身邊最重要的位置,像是兩棵纏繞生長的樹,他深深地刻進了自己的血肉中,如果想要強行撕扯開,則血肉模糊,這樣的傷口無法癒合,他不想冒險。
「如果我能回來的話,我就去找他。」
謝意映聽著心下一凜,這話聽著好耳熟啊,不就是電視劇里那種「等這一仗打贏了我就回家娶老婆」或者「這是最後一場啦,老婆給我生了個兒子,我準備金盆洗手了好好過日子」嗎,她心想魏梧這種話不能亂說啊,這是立flag啊,說這種話的人除非是男主角,否則就一定是給男主角擋槍頭的那種炮灰男二號,回不來的,會死的。
可是她看著魏梧的表情,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那你一定要加油啊,想著有一個人在等自己,就算一腳踏進棺材里也會努力再跑回來的吧。」
回屋子的時候青梅和綠蘿正在收拾行李,屋子看著好像也沒什麼變化,畢竟能帶走的東西不多,大多數的東西只原樣擺在那裡,像等待主人歸來一樣。
等他們走了之後府中還是會有人留下,每日打掃。如果他們能夠回來的話,這裡可能真的還和今天所見一模一樣。
「夫人,薛夫人早晨派人送來了一個匣子。」
謝意映知道許丹薇今日不方便來送自己,畢竟周瑾離京可不算是一件榮耀的事情,她獨自一人的話還沒什麼,但如今畢竟嫁人,要顧及對薛執的影響,何況薛執還有軍里的身份,考慮的就比常人更多。
謝意映接過木匣,將那層木板輕輕推開,就看到裡面滿滿當當塞的都是銀票。
謝意映掃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張面額,吞口唾沫,將木匣合上,許丹薇是為自己搶了一個錢莊嗎?
此去山高路遠、用錢的地方很多,許丹薇的好意她心領。
東西人員都準備好的時候未至正午,謝意映走出皇府,看著眼前車馬,提前感覺到了顛簸羈旅的意思。
「現在才突然……」
「嗯?」
「有點難過。」謝意映將頭埋進周瑾懷裡。
周瑾抬手摸了摸後腦:「乖。」
是在將要踏上馬車的那一瞬間她瞥見了那邊牆角里藏著的影子。
「誒?」
「夫人,怎麼了?」青梅正扶著她,瞧她停下了,便也順著她的目光向那邊看去。
「你看那兒是不是有個小孩。」
「好像是。」
「啊,是他。」謝意映雖然仍舊沒有看清,卻想到了會在這個時候來看自己的孩子究竟是誰。
她拎著裙角下來,然後向那邊走過去。又對想要跟著自己的青梅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跟著。
「周黎,你怎麼來了。」
見人看到自己了,周黎才從牆後走了出來:「你要走了。」
他一雙眼睛像黑曜石一樣,深的讓人無可躲避。
「是啊,今天沒帶糖,不能給你吃糖啦,以後有機會的話補給你。」
「你還欠我一頓飯。」
經他這麼一說,謝意映才想起來,「哎呀,」她笑開,「這可怎麼辦。」
「所以你要回來。」這孩子有一股執拗的勁兒,不知道像誰。
謝意映看了看她,然後將人一下子抱進懷裡:「會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