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一章
「已覺桎梏,藥力可化。」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季雲卿手札上看到的字眼。不能脫凡的人修只有一半的壽命,但脫離那一層便可得百年長壽,甚至飛升為仙。
人皆有貪慾,季雲卿沒理由被排除在外,我只是從未對他有所提防而已。
見我不語,大夫人面容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季雲卿將背囊從身上解下來,裡頭都是些器皿與法具。我深覺可怖,終不能忍受,轉身朝城內跑去。
眼前一晃,季雲卿突兀出現在我的面前,攔住了我的去路。他站在那,清澈的眸光一如往昔。
濃霧包裹過來,周遭都是森森的鬼氣,大夫人婷婷立在我身後,攔住了出城的路。
我想不出法子,腦子太亂,蒙蒙問季雲卿:「若我不肯交出三生,你會殺我嗎?」
他說不會。
「可你就不擔心我會告知哥哥一切?」
季雲卿溫溫看了我一眼,「與大夫人合作的是我師父,與我沒什麼干係。」
他的表情過於平靜,和往日找不出任何的差異來,我不知道他是在偽裝還是闡述事實,就算問了,也不知該不該相信。「那你現在做的呢?莫不是我理解錯了現在的境況?」
「殿下給過我禁令,說的是不許害人命。」他解釋道,「護城河之事我並沒有參與,反倒是因此才知道大夫人的存在。至於三生,他非我族人,算不得是『人』命。」
「我……」剛一張嘴,便有一股澎湃的戾氣從背後洶湧而來,擊在我的後背,並沒有實際的痛楚,卻有一股極大的排斥力,險些生生將我的魂靈與身體剝離。
那力量只有一瞬,叫我措不及防,下一刻便是鋪天蓋地的暈眩,腹中翻湧。我跌倒在地,看到不遠處伶仃站著的三生,他的神情之中有無可掩飾的驚慌與深刻的陰霾,卻一聲不吭,彷彿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不用廢話了,讓殿下自己在這裡呆一會吧。」大夫人低低開口,手中一翻顯出一根鎖鏈來,縛住了三生的四肢,「聰明的孩子,自己總會想開的。」
無形的重物壓在我身上,不動則毫無負累,動則重若千斤。
我趴在地上,濕冷的土地帶著浸入骨髓的寒,「我自然想得開。」手撐著地面,緩緩爬起來,「若早知道如此,我就該聽從哥哥說的話,不習鬼修,與季雲卿你保持距離,說不定還能活得長久些。」
季雲卿腳步微頓,連大夫人也回眸看我。
我站直身,回望著她,「大夫人若是覺得我乖巧懦弱,毫無威懾力,也不會在前世就將我殺了不是么?你曾害我失了一雙腿,擔憂我因陛下得勢,陷你於水火。可你今世卻不打算殺我,不僅如此,前世你派來刺殺我的刺客也被殺了,為何會如此呢?」我想了想,「是你殺不了我,還是有別的原因?」
當陛下前陣子告訴我,被監控起來的那個刺客已經身死的時候,我只想興許是因為我不再嫁往芍藥山莊,命格變化的太大,蝴蝶效應,導致他的命運也得到了改變。可每每細想,我前世與京城毫無瓜葛,唯一的利益衝突所在就是芍藥山莊,而今又知大夫人為手段血腥的鬼修,護城河血案簡直慘絕人寰,她為了一絲衝突便將我這個小草芥抹殺也沒什麼令人吃驚的了。
我的語氣篤定,但一切都只是猜測,仔細凝著她。大夫人噗嗤一笑,「前世不曉你身世,有些事做了就無法彌補。可今世卻不同,我不曾對你做過什麼,和又何必擔心你報復?難不成你要告訴咱們未來的陛下,你是重生之人,與我有仇要今世來報?」
我眉毛一挑,看來我與陛下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重生世人皆知了,他卻只有我一人知曉。「只要我樂意,毀你一個小小的芍藥山莊還需要別的理由嗎?」
大夫人臉色一凝,陰鬱起來:「我想放你一條生路,但你看著卻像非要找死?」陰陽怪氣瞥一眼季雲卿,「莫不是你的意中人不是你想象的樣子,叫你生無可戀了?」
暗暗運轉法決抵禦那壓力,我雙手插著腰,冷冷嗤笑,「你才是老糊塗了吧,誰同你說我的意中人是季雲卿?」手指一點三生,「他那張臉是被你吸壞了,才長成季雲卿那樣。待我回到京城,便要毀了你侄女兒與我家哥哥的強制婚姻。你和主天師兩個人一手遮天,控制了聖上,又在雲城玩了一把屠城后的空城計,不就是要警醒我家哥哥非要娶司凝雪不可么?可惜,我哥哥說了,他只當我相公。沒有皇后做倚靠,待丞相辭官,你們芍藥山莊還算個什麼?」說完,似個反派一般做作地笑了起來。
三生愣怔了,皺著眉,「你瘋么了?非要找死?!快閉嘴啊!」
大夫人將鎖鏈交到季雲卿手裡,手中一幻,顯出條長鞭來,「她是以為我真不敢殺她。」
聽三生這般開口,我頓時知道他的面容變化果真不會是無端的了,內心有些感動,看到長鞭時本想要慫成一團的,生生給挺住了。
季雲卿上前一步道:「你不能殺她。」
我笑得更加猖狂,演反派的感覺也是能上癮的。
大夫人撫著手裡的鞭子,凝著季雲卿的臉,良久,「也罷,你我的交易僅限於今日的忘川草,不妨先和平完成了咱們的交易。」冷颼颼朝我一笑,「之後的事,就之後再處理。」
我噗噗地笑,「季雲卿沒告訴你吧,三生這株成了精的忘川草能值多少錢,需要你們大費周章。」
季雲卿臉色猛變,「不要說了!」
我卻瞧也不瞧他,繼續鼻孔朝天,「你不知道我這兒有冥界的神器,砂礫么?三生就是從中孕育而生。你以為我如此猖狂是因為季雲卿說不殺我?呵,才不是,我可是有神器護體的人,你殺不了的。你最好將三生還給我,不然等我回去了,你們芍藥山莊就得死光光!」
三生咬牙切齒,「穀雨你是瘋了吧,當真瘋了!」
這回大夫人是真的迷茫了,若起初她明知我是在激她,這回就顯得真傻了,竟然自己暴露了神器所在。
「哦?神器?」
「對,就是神器,三生從冥界帶回來的。」我炫耀般一揮手,從砂礫中取出人高的靈玉石,那是只有冥界才有的東西,再收割出一堆草垛大小的忘川草,「這草砂礫裡頭要多少有多少,可成精的只有三生一個,你若是願意與我交換,我還可以既往不咎。」
別說是大夫人,就算是季雲卿也沒一次性見過如此之多的忘川草和如此巨大的靈玉石,靈力驚人,瞬間蕩平了周遭暴動的森然鬼氣,浮動的氣息平和而穩定,充盈而舒適。
大夫人目光膠著在靈玉石上,貪婪的目光幾近獃滯。
我放出了賭博的籌碼,不知道她願不願意陪我賭命。
明明怕得要死,還是一步步朝三生走過去,「我知道你這樣的人知道了神器的消息肯定想搶,可惜,神器已經和我融合小半了,你搶不走的。」我站定在季雲卿面前,深深看了他一眼,彎腰試圖撿起鎖鏈。
俯身的那一瞬,季雲卿拔劍向上,為我攔下氣勢凌冽的一擊。背後森冷的鬼氣凝結彷彿實質的冰霜,帶著極致的寒意。
我撿起鎖鏈高高一揚,對三生喊了句快跑,回頭時正見大夫人面目貼近,朝我怡然一笑,魂魄瞬間離體而出,悍然撞進了我的身體……
人類鬼修之內有一門相當偏門的旁支,正是大夫人此道。
無需灌魔,而是粹人之鮮血,祭人之性命,成一人而千骨枯,修行進步神速。若是太平盛世,鬼將早已將她抹殺,她從夾縫中保命生存,如今已經到了凡修無可抵抗的地步。
我不知道她與季雲卿到底是如何合作的,合作了些什麼,但是他說陛下給他下過了禁令,讓他不準害人,那我想他至少還是沒有害人的,更不會害我。
一團帶著叫人作嘔的血腥之氣的魂體鑽入了我的腦海,那一瞬的觸感,就好像腦子被車輪狠狠碾過了一遍,然後……
就是來回的碾壓。
但我面無表情看著大夫人在我的靈海之內橫衝直撞,卻覺得無比的痛快。
神器並非是我煉製之物,且神物都有自主意識,驕傲所致,絕對不會與我有精神上的聯繫。世人都知道這一點,所以奪舍才是她唯一可用的法子。
大夫人是個對自己和旁人皆狠厲的女子,若非如此也不會走上這般偏門的鬼修之道,我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求的是什麼,以至於如此豁得出去:即便她再強大,對一個清醒的鬼修進行奪舍也有很大的風險。
她接受了我賭命的邀約。
既如此,我又有什麼不敢的。
前世窩囊,小心的收斂起所有的反抗,怕她怕進了骨髓里,恨亦刻骨銘心。
恨她用凌厲的手段打磨掉我的稜角,讓我自覺縮在陰暗處懦弱地苟延殘喘;恨她毀去了我一雙腿,明白阿爹所謂的親情抵不過那黃白之物。若非重生之後再遇見陛下,我甚至不會覺得這世上還有什麼可留戀之物。
上次鬼仆奪舍之事,砂礫幫忙封存,或許是因為鬼仆身份太低,它不願被褻瀆才出手相助。至於這回,我也沒有把握它是否會相助。
我只知道,輪法力我拼不過她。但我比她更怕死,更想活著,魂體奪舍的爭執不見得就是我輸。
因為陛下還在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