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二章
我總認為自己沒有白白被上天眷顧,重活一次。
就這樣死去或許窩囊,但我至少有過一次義無反顧、沒有向惡勢力低頭的硬氣。實不相瞞,這讓我很驕傲,因為我當慫包已經很多年了,還能激起血性,這已經很難得了。
事實證明我的確幸運,砂礫並沒有幫我,亦沒有排斥我,任我隱藏在了它的領域。大夫人迷失在我的靈海之內,又無法接近砂礫,肉身為季雲卿帶離,神識被逼上絕路橫衝直撞、漸次消融。
而我靜靜等了一日,在她力竭之時惡狠狠反撲了出去……
我的靈識沒有吞噬之能,不能像砂礫一樣直接將人打包捆住封印起來。為了消磨掉大夫人最後一絲的神識,我足足在房內關了五天,消耗了成堆的忘川草和補魂果才將身體的虧空補足,方能勉強能下地走動。
大夫人的身份大白於天下,護城河血案,聖上眉心養的魂蠱,雲城屠城案,一樁樁一件件被季雲卿公之於眾。聖上震怒,下令株連九族,丞相為護國元老,府內上下免去死罪。但為了平息滔滔眾怒,自主上書辭官返鄉,三代不得為官。
丞相勢力淪落至此,身背重罪,司凝雪與寧笙的婚約自然被擱置毀去了。
季雲卿不日登天鏡宮主天師之位,天鏡宮內餘下六位大天師只餘下三名願簽署生死契者,其餘三名因玩忽職守,監督不力被革職驅逐,再不可入皇城。新入的三名大天師中,有一位說話語氣格外叫人耳熟,見著我的第一句便是笑吟吟的:「妞兒,好久不見。」
我作為季雲卿的大弟子,亦掛了大天師的頭銜,但只是做頂空缺之用。與新晉天師們一同登殿拜禮時見同僚是這個德行一時有些愣怔,抬頭望向御座旁的陛下,頗有幾分以眼神喊非禮的急迫。
數日不見,陛下風華依舊,高不可攀,我這眼神一黏上去就有些挪不開。可他正聽著季雲卿的啟奏,視線在簡牘上,並沒有看我。
聖上病重並不視朝,寧笙已為太子,代為處理朝政。這幾日大事撞在一起,他整日操勞,也不知有沒有好好休息。
而今滿朝文武都在,我不好太過放肆,狠狠看他幾眼,就垂下了頭,仔細打量身邊的同僚。
同僚朝我齜牙,說她回來了。我想了半天,就算萱玲要投胎轉世,也不存在會投到十七八歲公子哥兒的身上。
天鏡宮天師並不參與議政,我等授封之後就該退下,回到天鏡宮中。
季雲卿著廣袖長袍走在前頭,素白的衣袍飄飄欲仙,出塵如畫。襟帶上爬滿的金銀絲勾勒出精緻紛繁的紋理,一等一的神棍,至少在賣相上還是極好的。
我著同款衣裙,紋銀絲,衣擺比他略短些,遙遙望一眼他的背影,心中百味陳雜。
三生去了哪我不知道,就連我自己都是被季雲卿拖回來的,現在又多了個萱玲,她與三生關係極好,若知道了雲城之事又會是如何的反應呢?
萱玲在這,必然是季雲卿的手筆,我不知道天鏡宮中還有多少秘密。
後來的同僚相聚的小宴上,萱玲最是活躍,舉著酒盞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她說人生而帶陽氣,沒有幾個是天生就能習鬼修的,有些人被選中作為天師,那是他們倒霉。
她說話顛三倒四,我聽不明白,再問她就失了耐心,揮揮手,讓我自個去看書。
季雲卿仍是老樣子,縱然是當了主天師也沒有主持全場的意願,大家愛怎麼玩怎麼玩,他專註吃東西。只不過我剛醒那會跑去他的院子找他,侍從告訴我他已經從王府搬離了,真是叫人惆悵。
明明有些事說開了,再怎麼艱難我也會試著去理解他,但他不說,我也沒法子。
酒過三巡,有些醉了。望一眼外遭天色明明尚早,但我卻歸心似箭。
告別同僚,搖搖晃晃爬上馬車,在搖搖晃晃到達王府,我扶著車門找方向,意外地瞥見了立在門口的司凝雪。門仆臉上皆有難堪,「司小姐求見殿下,但是殿下現在並不在府中。」
王旺一低頭上來攙扶我,「小姐留心腳下。」
我料想自己和她沒什麼話說,點點頭,打算進府,沒想到剛走一步,那高傲的奇女子膝蓋一彎,生生在我面前跪下了。
門仆們調開視線,車夫亦有幾分不忍看,垂下眼帘。
我茫茫然了一會,問她,「你這是做什麼?」
她的面容之上有決絕的倔強,眸光清亮卻一點點凝結出水霧來,「懇請小姐高抬貴手。」
我眨眨眼,「你找錯人了吧?」
她未開口,朱唇囁嚅幾下,一串晶瑩的淚便從眼眶中溢了出來,眼角泛紅卻倔強不肯顯出柔弱之態。這模樣簡直我見猶憐。
王旺攙扶著我的手,默了默,低聲道:「小姐外頭風大,咱們還是進府罷。」
我真是想笑,揮去了他的攙扶,扶著額頭勉力立著。想當初,我見不得光的時候,她壓著我,輕蔑之感像是踩踏著一隻螻蟻。現如今,境況倒轉,她雙膝碰一碰地,未語淚先流,我就成了欺辱她的惡人。
我說好:「你想讓我怎麼高抬貴手?」
她眼淚簌簌地下,「聖上曾賜下婚詔,世人皆知我將要嫁給太子殿下。舅母之言行與我司家本無關聯,可重罪滔天,小女不敢辭罪。可於女子而言,清譽二字重於天,與皇家的婚約毀去,我這輩子還能有什麼盼頭?我不求富貴,只求一生能和殿下相守,哪怕是偏房侍妾。」
陛下的魅力無法擋,堂堂嫡女要放下自尊甘心為妾。
我並不想按著她的思路走,反問她,「你既然知道不敢辭罪,請我高抬貴手是何意呢?這滔天的罪責總不能是我給你舅母按上的。」我頭暈起來,噁心得難受,瞬時都沒了想同她爭論的**,只想找個地方將胃裡頭騰空。
兩步邁出去欲走,司凝雪霍然站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指甲很長,都要摳進我的肉里:「可你為何偏偏要在我婚禮的那一天出現!只需再晚幾個時辰……」
我被她的指甲掐得一凜,竟然振作了幾分,皺眉揮手一把將她甩開。誰想到她如此弱不禁風,被那力道慣得連退兩步,狠狠跌倒在地,臉頰都擦出了血來。
門仆皆瑟縮一下,王旺面含不忿,作勢要扶,我冷冷一笑,「你扶一個我看看。」
王旺身子一僵,漸漸收回了手,看著我的眸光卻更加莫辯起來。
不就是當惡人,我最近就愛這個調調。
我嗤地笑了,「你的清譽重於天,你的愛情高于山,沒關係,你是天之驕女,你開心就好。可你敢說你不知雲城屠城一事?大夫人唱的一出空城計為的是誰?那一城的性命就這麼低賤?!」
陛下當初拒絕了司凝雪,原是有退路的。可經過了那一座死城,他便知道了對方的態度,並非乞求而是強令,無聲的要挾。所以後來拒絕了我提供的糧草,甚至於默認糧草被燒,以表態接受司凝雪,乃至於司家。
倘若大夫人沒有出事,這一切便永遠不會大白於天下,三樁懸案拖得久了隨意找幾個人頂鍋就被塵封。
可司凝雪千算萬算,沒想到大夫人會身死。大夫人的利益與司家是有差異的,芍藥山莊不過醫藥世家,子嗣更扶不上牆,再顯赫也抵不過丞相,所以她甘願輔佐,換家族昌盛。可家族昌盛不僅有輔佐這麼一途,若她得道脫凡,世間再無第二人匹敵,便再無所畏懼。
從她願意賭命的境況來看,人自負地選擇了第二種方式。
可惜,滿盤皆輸,怨不得誰。
司凝雪支著身子,想也沒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情。」
「你不知情?」我閉了閉發昏的眼,「擱我我也肯定會說不知情,知情的這會子屍體都涼透了。」
門仆的表情有了絲絲冷硬的變化,連王旺都愕住了。
「我……」
「大夫人身死,是因為想要對我奪舍。她的魂靈撞進了我的身體,那感觸就像是被車輪來回碾壓,碾壓了五天。」我抱著手臂,「我也看到了一些她的記憶,你說你不知道?我倒真感謝你『高抬貴手』,若不是得有哥哥庇佑,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活到了今天。」
她的表情從沒動搖過,聞言之後默了半晌,「倘若你說的都是真的,殿下洞悉一切,卻不責罰於我,你就不想想是為什麼?」
我若是三歲小孩,才會信了她的挑撥:「殿下曾親口拒絕過你的求婚,而今你一無所有,還要來咱們王府門前立著,不尷尬嗎?」
……
阿喜服侍我洗漱,我頭昏腦漲,心裡發堵,好不容易收拾完了躺在床上,莫名其妙眼角就溢了淚。
阿喜正給我掖被子,被我的神經質給驚著了,「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我抱著被子胡亂抹了兩把淚,醉醺醺道:「我好氣啊,明明她才是欺負人的人,之前還想殺我。我又沒把她怎麼樣,外頭的人卻個個覺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喜睜大了眼:「您是說司凝雪?她竟然還想殺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怎麼敢這麼惡毒!」
我覺得難過心堵,卻不知從何而起。人傻點有傻點的好,之前什麼秘密都不知道,天鏡宮的,司凝雪的。我就是單純的嫉妒著她,難過也沒到現在的程度。而今什麼都變了,季雲卿明顯疏遠著我,司凝雪,丞相,主天師個個都面目全非。單純的討厭變成了恨,我的心上多了許多排解不得的負擔。
人心叫人不敢直視,那五天生不如死的奪舍便是最好的證據。萱玲讓我去查天鏡宮的卷宗,可我卻不想再給自己負擔了。
我哼哼唧唧和阿喜抱怨,不知不覺睡死過去。夜半隱隱約約聽到人聲,忽高忽低像是阿喜絮絮說著什麼,吵得人頭疼。我著被子往頭上一捂,聲音稍消,安穩又能睡去。
第二日才知道昨夜陛下來過,悔得我腸子都青了。
阿喜給我套上天鏡宮紛繁複雜的衣裙,在我怨懟的眸光中乾巴巴的解釋:「昨夜那麼晚了,您還一身的酒氣,胡言亂語的,就不怕殿下生氣?」
我哼了一聲,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整了整衣襟,任由相思成災,蔫蔫往天鏡宮去。
快要走到門口,阿喜啊了一聲,留意到我腰間本是一組的玉佩只戴了一個,「今個可是您第一天當大天師,東西不能缺,您等等我去拿啊!」話到最後人都跑遠了。
我被她丟在原地,腳邊跟著打轉轉的狗子,登時失笑。蹲下想要逗逗狗子的,眼見它追著追著尾巴突然停下來,扭頭朝門外望去。尾巴一搖,然後整條狗就像一支離弦的箭沖了出去。
這陣仗我很熟悉,眼珠子一轉就釘在了門口。
陛下瞥我一眼,之後依舊走得目不斜視。我卻在那一眼之內得了信息,快步跑過去,緬起笑:「哥哥怎的這個時候回來了?可是落了什麼東西?」
我尚在月門旁的樹蔭下,陛下開口:「站在那別動。」
我一怔,果真束手束腳不動了。
他過來,在轉角掩人耳目處微微一勾手,將我拉到他的身前,神情肅穆得像是在討論朝政大事,低聲道:「丞相樹大根深,就算拔出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暫時動不得他和司凝雪,絕無半點私情。」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砸得找不著北,險些都將他的話聽漏了去,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應該是聽說昨夜的事來,特地過來同我解釋。
我心下感動,臉上滾燙,難得臉皮薄了一次,不知道說什麼好,「喔」了一聲。
他微微皺眉,「喔什麼?」
我猜他肯定不懂女孩心裡的小嬌羞,乾脆還是奔放點得了,倏然踮起腳在他唇上啄了下,朝他嘿嘿的笑,「哥哥再湊近點唄。」
他大吃一驚,臉上的冷清認真的神情登時一掃而光,左右望了望,小聲道,「你就不能正經些?」
我也跟著他左右望,一旁就是大門,往來都是路人,影響的確不好。剛才是一時情難自禁,陛下生得太勾人,叫人沒法。蹦躂著訕訕道:「我開心嘛,一開心就沒控住。」
他見我沒皮沒臉的笑,沒能繃住,稍揚了唇角,「阿喜說你昨夜又哭又鬧,我還以為你是為此事介懷,敢情你只是在發酒瘋?」
我乾乾的笑,「喝了酒就容易多愁善感。」一頓,撇撇嘴,「你是不知道吵不贏自個討厭的人有多氣人。」
陛下一怔,竟至於笑出聲來。我省得他笑點一向奇怪,但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不太好了吧。
見我不樂意了,陛下伸手揉了揉我的發,溫溫笑著:「彆氣了,不還有我嘛?」指尖拂過我的臉頰,「你的當務之急是將身子養好,收拾殘局的事交給我就好。」
我雙手牽著他一隻手,「這些都好說。」咽了咽口水,近距離瞧著他仍是覺得口乾舌燥,「不過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再到沒人的小屋子裡聚一聚?」
陛下面對我直白的要求,已經不會如起初一般大吃一驚了,臉頰微紅,卻強作鎮定的扶額:「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就不曉得害臊?」
我攤手:「你先撩我的。」
阿喜還在極遠的地方,清嗓子的聲音像要生生將嗓子抖碎,好歹是沒叫她撞見什麼不該撞見的。
我立著沒動,陛下不動聲色退開了一步,與我保持了距離。我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阿喜走近,俯下身為我配上玉佩,我轉問陛下:「哥哥是不是落什麼東西了?這會子都該早朝了吧?」
他看了看阿喜,嗯了聲,說已經找到了,轉身便離去了。
阿喜待他走遠,捂著唇咯咯的笑,眸光曖昧朝我一個勁的擠眉,彷彿早就洞悉了我與陛下之間的小奸?情。
我苦惱地看著她,這事反正是瞞不過,也沒必要瞞了:「有什麼好笑的呢,你也瞧見了吧,哥哥一見有人就躲我,也不那麼喜歡我親近他,話本上說的什麼男子本色好像都是假的。」
她哎呦喂一聲,彷彿覺得辣耳朵,「就沖您著話的架勢,簡直一點主動的機會都不打算給殿下,所有的活都自己攬了,人家還能幹點什麼?」
我以為她說得很有道理,沒出嫁的人不知為何說話就是這麼一針見血的老練。正咂摸其中玄妙,阿喜在背後拍了拍我:「等到了地兒再想吧,該去天鏡宮了。」
大天師在天鏡宮皆有自己獨立的院落,季雲卿搬到了主天師院,我則被分到了他原來的院子。所行之事並不繁瑣,守護結界安穩,加強鞏固,一一查詢鬼仆的任務進度,以及確保他們沒有脫離控制。
天師彼此之間聯繫甚少,所以我一直沒有再見季雲卿,只有萱鈴偶爾過來看望我的時候,會聽到一些他的消息。
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原該如此。
陛下登基在即,朝中漸次安穩。天鏡宮整頓了格局,他又坐上了主天師之位,還能有什麼會危及他的性命呢?
我們都是重生之人,既然一切都改變,他應當也不會死了罷。
明明理智上是如此篤定著的,偶爾卻會莫名的焦躁起來,想起季雲卿近日的疏冷,那感覺便愈發的強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