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三章
我要給那光澤閃瞎了眼,壓制之感撲面而來,彷彿重物壓在心口,喘不上氣來。
白色的帷帳在風裡浮動,吹得燭光搖曳。有人哭靈,凄哀的聲線回蕩在皇城之中,隱隱綽綽,叫人心中發寒。
先帝跟前不能斷人,只有輪班。季雲卿帶著三位大天師守在先帝跟前,我與萱玲在側房休息,原該躺下眯一會的,這會子皇城龍氣大漲,強大的威壓加在身上根本無法入眠,也不知何時才能消退下去。無所事事,只得在桌前擺弄木雕,還沒構思出形狀來,那頭剛剛躺下的萱玲直直坐了起來:「我看不見了。」
我前前後後看著木雕的紋理,以為這是一句常見的誇張修辭表達,附和著:「對啊,到處都是金光閃閃的。」
她想起來什麼似的,廢好大力趿上鞋,過來像是要拍我的肩,可一巴掌揮到了燈上,結結實實嗷了一聲,看得我目瞪口呆:「走走走,你去將季雲卿替下來。」
我被她大力拉扯得噯了一聲,丟下手裡的東西,「突然之間幹什麼,季雲卿怎麼啦?」
「陰氣愈重,所受壓迫就愈大,我尚且如此,季雲卿定然無法主持守夜了,八成要露餡。」
我眨眨眼,在她的催促之下往身上加外套,匆匆系好:「你不是佔了將死之人的身軀,又以神草給他的身體續命才得以存活於世,本質上還是冥界之人。季雲卿身上的陰氣怎會比你還重?」
她跺了跺腳,一副沒時間細說的模樣:「你自個去問他吧。」
人催得急,我也不再耽擱,快步往慶清宮行去。超度的吟誦聲似乎低了些,好在帷幔外守夜的人並沒有察覺,妃子們垂頭揩淚,斷斷續續的哭哼,皇子們則垂頭不語,剛處了一年多的父君,忙著爾虞我詐去了,又能有多少感情。
中常侍見我挑燈走近,並不聲張,引我入內。白色的帷帳挑開,先帝的梓宮就停在一丈開外的地方,一點殘餘的光芒都無,像是燃盡后留下的灰燼。白燭靜靜燃燒,季雲卿與其他兩位天師分別相距甚遠地跪在那,背脊挺直,看上去並無不好。
我回頭看中常侍一眼,他知趣退下了。我上前,在季雲卿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俯身在他耳邊小聲道:「我來替你了,你先去休息一會吧。」
真是沒轍,我倆從原則上來說還處於冷戰期,我作為被欺瞞的那一方,竟然還要先同他說話。
他沒反應,嘴裡喃喃還是念著佛經,本來嘛,我們習的是鬼修,哪有資格超度亡靈,不過頂著天師的名頭,需要給人裝裝樣子,只是不知道何時他還將往生咒背得這般流暢。
他這愛答不理的樣子叫人惱火,被利用的人是我,他還能比我更彆扭?我是來幫忙的,他不領情就愛怎樣怎樣吧!直起身就要走,衣袖卻倏忽給人牽住了。
季雲卿頭也沒回,仍是在念著經文,等好不容易念完了,才回過頭來:「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但擱置在寂靜安詳的夜色中便顯得格外突兀了。可很顯然旁近的兩位天師處境也並不很好,成了半聾,竟然一絲反應都沒。
這場景莫名荒誕,我看了看他揪住我袖口的手,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他說好,忽而便笑了,攀著我的手站起來,茫然四顧,那模樣讓人擔憂他能否好好走出慶清殿。畢竟外頭那麼多人看著,萬一出了什麼岔子,被人看出來就不好了。
我將他扯著我袖口的手一抓,按下來隱在袖中,嘆息道:「我還是送你出去吧。」
聲音小了,他沒聽清,神情茫然,我只得在他耳邊再說了一遍,見他終於點頭才領著他往外走。
靈堂掛設著白色的帷幄,在靠牆的一面遮掩出條夾道來,我領著季雲卿從那夾道走出,掩人耳目走出了慶清宮。邁出門檻的時候還刻意提醒了他,拉著他的手往上稍稍一提,好在他還算聰明,明白了我的寓意並沒有弄出岔子來。
宮女見季雲卿出來了,要上前引路,被我揮手擋下,挑了條相對僻靜的路走去。
心中有許多問題想問,有關重生,有關萱鈴說的陰氣,醞釀半晌地轉頭,季雲卿神色寧靜跟在我身後,我一停,他也便停了。乖靜的模樣,一聲也不吭,就那樣隨著我走,也不問問我會將他帶到哪裡去。
忽而什麼都問不出口,靜了片刻,又掉頭朝前走了。
「你還關心我,說明你還是喜歡著我的罷?」季雲卿在後小聲道。
他終於示弱,正是我作威作福的時刻,能將憋著的氣一股腦撒出去,刻意重重地呵呵了兩聲。
季雲卿對我的嘲笑不以為然,「既然如此,我可以都告訴你。」
我呵不下去了,怕將他呵得改了主意,閉嘴睨著他。
「我的時間快到了。」
我想起數月前他曾提及過的半年之說,默了默道:「你不是也是重生的嗎?既然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就想辦法避免好了,怎麼會和前世一樣?」
「我的時間限制從五歲那年就定了,就算是重生也無濟於事,我回不到五歲的時候,改變不了。」
我站定,認真看他:「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我在五歲那年就溺水身亡了。」季雲卿眸光沒有焦點,他瞧見的是一片金燦燦無法直視的光芒,甚至於看不到就站在他面前的我,「我的師父,也就是前主天師,在為陛下選隨行天師的時候挑中了我,同我父母有過言辭商量,但後來卻遇到了陰氣更濃的另一個孩子。我的父母本都是天鏡宮下的鬼修,自從主天師有想要提拔我的意願起便開始妄想能夠憑藉我平步青雲,後來落空自然不甘。於是,父親親手將我推到了屋前的小池塘中……」
我目瞪口呆,「怎會這樣!」回想當初作鄰居時所見到的季雲卿的父母,雖然是一副京城來的大官的富貴派頭,卻還算溫和近人,怎的也不能是這樣喪心病狂的人啊,「那季夫人……」
「你見到的人都不是我的父母。」很顯然,對此他並不想多說,「我原本已死,是父親以術法將我的魂魄拘禁在身體之內,中了那百分之一的成功幾率,令我醒了過來。由於死亡時間短,魂魄離體不長,所以身體契合度依舊很高,且陽氣衰弱近無,大大增長了體內的陰氣。主天師知道此事之後,便重新將我定下,為了向冥界鬼將掩蓋這件事,即刻為我灌魔。無論是拘魂還是灌魔,都對壽元有極大的影響。沒有人能害我,是我自己壽元將近。」
我說不出話來,怔怔看著他。
他無焦點的眸光緩緩落在了我的身上:「可越到要走時候,我越是不想死了。」他彷彿忽而聽到了從慶清殿傳來的哭聲,往後看了一眼,淺淺笑了,「做皇帝真好,死的時候這麼多人為他哭,為他誦經,還有那麼大一個皇陵。我只有一個衣冠冢,裡頭放著我家的幾塊石頭,那是你為我做的。」稍稍垂下眸,「比起三生,你更捨不得我吧?別讓我死不行嗎?」
我一把抓住他鬆開的手,心彷彿裂了一塊,「就沒有別的法子嗎?」
「沒有。」他道,「況且需要他的人不僅僅是我,還有你。捨棄三生是陛下默許的,不然你我怎麼出得了城?別忘了你的壽元也被消除了一半,在不久的將來,你魂體上的裂縫會開始慢慢擴大,你就會知道自己的歸期,但是陛下不會白白放任你死的。」
短短的幾步路,未能知覺便到了,萱鈴站在庭院中,聽到聲響摸過來,問我:「季雲卿怎麼樣了?」
那急切的模樣不似假意,我看了看季雲卿,見他沒吭聲,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如何,代為回道他很好:「除了看不見聽不見以外。」
萱鈴哦哦應了聲好,恍然又有些尷尬,瞎子似地往屋裡頭摸去。
我慢半拍地察覺到什麼,瞬時窘迫了。佯裝不知,訕訕將季雲卿往屋裡領,將他按在椅子,囑咐了聲別亂跑,自個一溜煙逃了。
……
跪在先帝的梓宮前,口中誦經流利,神識卻已到達了砂礫之中。
三生之所以特殊,乃是因為他通天地之道以凝靈為仙,即便自個本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蘊含的靈力本身與凡草便有了天壤之別,吸食之時可藉此窺覷一二天地之道,藉此機遇頓悟,可突破凡體桎梏,羽化為仙。
忘川草本靈性極弱,如此根基也能在砂礫之中通靈。
藉此細想,若當真還有不害人的脫凡的法子,那一定就在砂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