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為了能讓兒子讀書,徐老歪用自己那點好不容易攢下來的積蓄,換了十斤白面,手頭剩下的錢雖然不多,也都用紅紙包了起來,一個勁兒地要往韓修文的手裡塞。
聽到這裡,說實話韓玉娘對徐老歪這個人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雖然他長得其貌不揚,心裡卻是個明事理的。他寧願勒緊褲腰帶讓兒子讀書,也不願讓他為了幾個銅錢,做一輩子做苦力,也是夠難得的了。
不過,韓修文收學生的時候,一直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他一定要先問一問那個孩子,自己願不願意讀書。如果他肯點頭說願意,有顆好學之心,就算束脩給得少點,他也願意收下。但如果他說不願意,不思上進,就算家裡的束脩給得再豐厚,他也不會點頭收下。
「這位徐大哥,你的心思是好的。不過,你兒子既然不願意讀書,我硬是收下來,他也不會學好,反而白白浪費了這些糧食和錢。」
徐老歪一臉殷切地望著韓修文,整張臉綳得緊緊的,眼睛紅紅的,感覺就要急得哭起來了。「秀才老爺,我家這臭小子沒見過什麼世面,哪裡知道什麼是出人頭地的滋味兒……我這輩子是完了,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有個出息……秀才老爺,求您就收了他吧,我代表徐家列祖列宗給您磕頭謝恩了。」說完,他突然開始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跪下去磕頭,任誰勸也勸不動。
他兒子徐狗蛋緊緊咬著下唇,拉緊父親的袖子,卻是不跪,眼睛里水汪汪的,只流淚卻不出聲兒。
院外的學生聽見屋裡的動靜,紛紛湊到門口,探頭探腦地看熱鬧。
韓玉娘忙轉過身去把他們全都哄走,又把房門輕輕掩上,溫和道:「徐大叔,您別哭了,咱們有事慢慢商量。」說完,她又瞧了瞧父親,輕聲勸道:「爹,徐大叔難得有這份心思,您就把這孩子收下吧。」
韓修文皺眉不說話,顯然還是不太願意。
韓玉娘見狀,腦子裡閃過一個主意,匆匆走到徐狗蛋的跟前兒,伸手一把將他提溜起來道:「你看看。你爹為了讓你讀書,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思。你要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就該知道聽話懂事,以後好好讀書,長大做個有用的人,好好孝順你爹……」
徐狗蛋聽了這話,使勁兒地吸吸鼻子,用髒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同樣髒兮兮的小臉,長吁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似的,跪在地上對著他爹徐老歪終於開了口:「爹,你別哭了,我願意讀書還不行嗎?」跟著,他又跪著轉了個身,面向韓修文道:「秀才老爺,您就收了我吧,我願意學,我一定好好地學……」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
韓修文見他們父子倆這般,也只能點頭了:「好,都起來吧。這個學生我收下就是。」
徐老歪聞言,總算是止住哭聲,又磕了幾個頭后,起身把兒子狗蛋推到韓修文的跟前,「秀才老爺,往後這孩子我就交給您了。只要能讓他學好,您只管打只管罵……」
徐狗蛋低下頭憋著眼淚,又不說話了。
韓修文也是客客氣氣道:「請放心吧。不過,你家離此甚遠,學堂每天卯時三刻就要開始點名了,我擔心他未必能趕得上……」
說到這裡,徐老歪顯然又有話說,他弓著身子,又拱了拱手:「不瞞老爺您說,我過兩天就要跟船出去做雜工了,只剩下這小子一個人,我不放心,所以希望老爺您能收留他住下,算錢也行。」
韓修文再次為難地皺起眉來:「我這裡是不收住宿的。」
韓玉娘也跟著搖頭道:「徐大叔,您看我們家裡就這麼點地方,實在沒地方了。」
她和弟妹們睡一間房,那一鋪炕上睡三個人已經不富裕了。而且,他們也不習慣和生人住在一起。父親的房間更小,還要堆著好幾箱子的書,連擺個方桌子的地方都沒有。
徐老歪仍是苦苦哀求:「老爺,小姐,你們就隨便給他找個地方就行,哪怕是牲口棚子也行,這孩子皮實也好養活,吃飽了就能睡……」
韓玉娘聞言有些哭笑不得,他們家哪有牲口棚子啊,院里就只有個雞窩而已。但就算有棚子,也不能真的住人啊。
徐老歪瞧見他們一臉為難,連忙把手裡攥著的紅包打開露出裡面的五六枚碎銀子,一鼓作氣地塞到韓修文的手裡:「老爺,這是我給那小子攢的學費,雖然不多,但差不多足夠他一年吃喝的了,一年之後,等我跟船回來會再給您送錢來的。」
韓修文和韓玉娘皆是一怔,沒想到他還有銀子,雖然成色一般,但也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韓修文連忙把碎銀子悉數還給他道:「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學費一年不過三百文,而且還可以半年一交。」
三百文錢,對於普通農戶來說,也算是一筆大錢了,所以,韓修文定了規矩,上半年一月收一次,下半年六月收一次。規矩是規矩,也有通人情的地方,誰家有困難的,也可以按月交,月初月尾皆可,遇上手頭拮据,實在拿不出來的,拖上一二月也是無妨。
徐老歪見韓修文見了銀子,也不貪心,更加他認定是個良善之人了,連連含笑道:「秀才老爺,我家這小子能吃,脾氣又倔,免不了要讓您費心,我多出些束脩也是應當的。老爺您心善不貪錢,我把兒子交給您,我這心裡才能踏實。」
韓修文想想之後,還是心軟點頭了。他不單單是可憐他們,更多地還是欽佩徐老歪的這份覺悟。
韓玉娘見狀,也只能輕嘆一聲,卻也不忍心開口反對。
多一張嘴吃飯的話,對韓家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所以,該算的地方,還是要算的。
韓玉娘默默在心裡算了算,只覺不行,忙讓他們父子倆坐下,自己轉身取了算盤出來。
「徐大叔,既然您信得過我們,我們也不能讓您糊塗著。我現在就把學費和伙食費給算清楚,回頭您走了,心裡也有個數。」韓玉娘一邊說一邊手腳麻利地撥弄起了算盤:「一個人一個月最多三十斤的口糧也就夠吃了,所以也就不到半石,這是一百文,一個月一百文,十二個月就是一千二百文。我家的地里種了些菜,倒也夠吃,所以不用怎麼花錢,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要買點肉啊魚啊的,所以,我們再多收您五十文……這就是一千四百五十文,再加上學費三百文,總共是一千七百五十文。」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一千七百五十文,差不多將近要二兩銀子啊。
韓玉娘停了停手,抬頭看了看徐老歪,只見他的眼神有些遲疑,但還是把銀子倒在桌上,數了數之後,又撥出四枚銀子送到韓玉娘的面前,想了想之後,只覺不行,便又拿了一枚,放了過去。
「這應該夠了,我只去一年,明年一定回來。」徐老歪鄭重其事地說道。
韓玉娘回頭看了一眼韓修文,見他沖自己點了下頭,方才把銀子小心翼翼地收好:「徐大叔,您放心吧,我們不會虧待他的。」
徐老歪點點頭,「我知道,老爺和小姐都是好人。我放心……」說完,他轉頭看了一眼兒子,拍了一下他的頭道:「你好好聽先生的話,好好學,好好的……」
他不敢多留,連連往前走了幾步,似乎要走。
韓玉娘連忙追了上去:「徐大叔,您再坐坐,我給您弄點吃的。」
徐老歪不回頭,只是擺擺手,一句話也不說地就急忙往外走。
徐狗蛋一個箭步追了過去,追在他的後面喊爹。
徐老歪走得飛快,硬是不回頭,徐狗蛋一直追到村口,喊得嗓子都有點啞了。
到了村口,徐老歪忽地轉過身來,對著兒子踹了一腳,怒聲道:「回去,你再敢多走一步,老子就不認你這個兒子了。記住,要聽話要有出息,別讓老子失望!」
徐狗蛋被他直接踹到了地上,坐在地上,默默流著淚,卻是不敢再追了。
韓玉娘跟在他們父子的身後,看著這一幕,也是一陣心酸。
徐老歪轉過身去,低了低頭,又繼續往前走,走得很快很快。
徐狗蛋坐在地上,愣愣地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扯著喊破的嗓子,大聲道:「爹,你一定回來接我,別不要我!」
韓玉娘輕輕嘆了一口氣,蹲在徐狗蛋的身邊,並不催促著他起來,只是等著徐大叔的背影遠到看不見了,方才溫和開口道:「走吧,咱們回家吧。」
徐狗蛋聽得不清不楚,慢吞吞地轉過頭來,看著韓玉娘疑惑地眨眨眼。
韓玉娘微微而笑,把他從地上給拽了起來,又把他身上的灰土扑打乾淨,意味深長地開口道:「走,咱們回家,你爹一定會回來接你的。」
短暫的沉默過後,徐狗蛋終於有了反應,一大一小的兩個人,轉身默默地往回走,誰都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