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聽說今天是粗長君
?巡視完城牆,唐子畏一眾從城內小巷穿行而過,欲往城中主帳商議出兵之策。
不料行至巷中,忽聽前方有叫罵之聲傳來。不等幾人反應,就見兩個身著明軍兵甲的青年一前一後地走來。
走在前面的身形高大些,手中拿著一個熱乎乎的烤餅,正分給身後的士兵。
兩人身後,一個半大孩子從拐角處追來,扯著那瘦些的士兵衣角嚷嚷:「還給我!那是我的餅!!」
高大的士兵回身將小孩兒推到一邊,「俺出生入死的守衛城池,讓你們能在這城裡享福,吃你一個餅怎麼了?」
「都這麼多天了,還沒把韃子打跑,你們沒用,憑什麼吃我的餅?!」
「你知道個屁!滾一邊去,不然……」
「還給我!」
小孩兒撲過去要搶,可那高大士兵足有兩個他那麼高,一巴掌就將人拍到了地上。
唐子畏見了不由皺眉,出言道:「住手!」
場中三人頓時全轉過頭來,看到唐子畏一行,神色各異。兩個士兵從未這麼近距離見過唐子畏,但對徐行風卻是熟悉得很。再一看幾人站位,頓時心中瓦涼瓦涼的。
「拜見唐將軍、徐都尉、張監軍!」兩個士兵齊齊跪下,那小孩兒見此,也有些懵懂的朝著幾人跪下。
「都起來,把餅還給人家。」唐子畏道。
將軍下令,那高大的士兵雖不甘願,卻也不敢違背,只得將餅塞回了小孩的手中。
「我記得進城時我便下過令,須得與城內百姓秋毫無犯!你二人為何明知故犯?」
違抗軍令不是小事,兩人剛剛站起,聽到唐子畏這話,不由得腿一軟,重又跪了下去。
「都是我的錯,請將軍恕罪!是我太餓了,才求高昇大哥給我弄點吃的來……」
「不關他的事,是我拿了這小孩的餅!」
高昇向前跪爬幾步,將瘦些的林書擋在身後,懇切道:「違命的是我,將軍如何責罰我也沒有半分怨言。只是營中如今一日兩頓,都是稀粥不見半分油水,崗哨回的晚些便吃不上飯。他也是餓得不行了,我才出此下策。」
他所說的情況,徐行風是知道的。朝廷的補給遲遲不到,軍中少糧,大家都過得十分艱苦。
徐行風與將士之間關係親密,時常將自己的份例分給士兵們,但他畢竟只是一個人,縱然分下去了,也不過如一滴水融入池塘,求個安慰罷了。
面對眼前場景,徐行風動了隱惻之心,忍不住道:「將軍,既然餅已經歸還,我看不如——」算了吧。
話沒說完,唐子畏淡淡瞥過來的眼神讓他止住了口。
「情有可原,但軍令不可廢,罰你二人禁閉兩日,今晚放糧,你們也不用參與了。你們還有什麼異議嗎?」
「沒有。」高、林二人齊聲道。比起違抗軍令的行為,這懲罰無疑是唐子畏想放他們一馬才提出的,他們又怎會不識趣。
唐子畏點點頭,又看向一邊的小孩,「你還有什麼不滿嗎?」
小孩這才像是回過神來,抿緊了嘴搖搖頭,抱著餅轉身跑開了。
*
這晚,唐子畏下令全軍大開糧倉,所有將士都飽飽的吃了一頓,早早地睡了。
直至月過中天,丑時末,一陣低低的木梆聲從營頭繞到營尾,將沉睡的將士們從睡夢中喚醒。
丑時末至寅時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熬過了零點的戰士們滿心以為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段而被睡意侵蝕,防備降到最低。這是唐子畏最喜歡的偷襲時間。
沉悶的夜幕中,明軍快速而有序的換上了戰甲,兩萬騎兵部隊牽馬套鞍,排在隊伍的最前端。
兩軍對壘,相距不出一里地。唐子畏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為了打他個措不及防,直接令徐行風為先鋒,率領輕騎正面進攻。張永與他則領步兵繞行左右兩翼,邊攻邊行包圍之陣,誓要將小王子的性命留在此處!
「殺——!!」
徐行風一馬當先,手中揚起的長刀在夜空中劃過一絲不甚隱晦的寒光,狠狠將招架不住的敵軍守衛劈到一邊!
鮮血潑濺中,大批騎著馬匹全副武裝的明軍沖入韃靼的營地,與聞訊從營帳里匆匆出來迎戰的蒙古人戰成一片。
徐行風此時反倒勒住了馬匹,腿腳一蹬便從馬背上站了起來,雙目如鷹,居高臨下地巡視著整個戰場,試圖從中找到小王子的蹤跡。他可不是殺些小兵就能滿足的人,只有小王子才當得起他的目標!
但是沒有,視野所及的範圍內,別說是小王子了,連那些平日里叫過陣的蒙古將領都沒看到一個。
左、右、前、后都是廝殺著的普通士兵,徐行風坐回馬背上,揮舞著刀向前殺出一道血路,橫貫了韃靼的營地,這才看到不遠處背靠著一片樹林的地方有不少火光亮起。
「該死的,」徐行風瞬間意識到中計,面色難看地向副官大喝道:「不要與敵人糾纏,我們繼續向前進!!」
唐子畏與張永這時才堪堪從左右趕來,一見此景,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韃靼部落的小王子狡詐得很,估摸著朝廷的兵馬沒有補給,極有可能全力出擊。於是入夜時悄悄將營地一分為二,弄出了個前營和后營。對於他們這種游牧民族來說,營地不過是個夜裡落腳的地方,做起來快,捨棄了也不是很心疼。
此時前營雖被明軍攻破,可韃靼的主要兵力在後營,而且早已反應過來做好了準備,明軍先機已失,要打,也只能硬攻了。
唐子畏心中盤算一番,做出了決斷,「行風,回來吧。」
徐行風猛地回頭,雖未說出口,可那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甘和憤怒。
「我們未傷一兵一卒,反倒攻破了韃靼的前營,也看穿了他們的把戲。此時收手,尚算是大獲全勝。」唐子畏淡然道。
「這樣的…大獲全勝,你就滿意了嗎?」
「若是追上去硬拼,只會造成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局面,且不說他們是否還有什麼詭計,單看他們所處的位置,現下夜色正濃,離黎明還早。要是他們不敵,敗逃到樹林里,你能保證不放跑小王子和他手下將領任何一人嗎?」
「可是!」
「行風,再不回去將士們都要凍壞了。」
徐行風一愣,彷彿這時才突然感受到北風吹拂到臉上的凜冽。
他回頭一看,只見將士們為了方便騎馬都穿著普通的兵甲,此時營中敵人俱已擒獲,他們青白的手握著冰冷的鐵器凍得身體僵硬,一個個沉默地站在風中,等著幾位將領做出決定。
沉默了好一會兒,徐行風才緩緩開口,「……那就,回吧。」
明軍一撤回城裡,蒙古人就大張旗鼓的回到了前營,故意發出大的聲響,刺激得徐行風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恨不得立刻殺回去。
小王子與薩齊哈爾等一眾將領站在樹林的黑色影子里,遙望著遠處熱鬧的前營和撤回城的明軍,面色凝重。
「他們撤退了。」薩齊哈爾道。
「恩,我們過一會兒再回營。」小王子道。
「我真不知道這有什麼必要!」脾氣暴躁的大鬍子揮起手中的□□狠砸在一旁的樹榦上,「他們連過來的膽子都沒有,難道還怕他們殺回馬槍?!倒不如真的殺回來,讓我盡情廝殺一番!」
「然後你被殺得抱頭鼠竄逃去找大哥會合?」小王子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連營地都丟了的喪家犬,沒有活著的必要。」
大鬍子不敢再造次,低著頭罵罵咧咧幾句,往遠處走了一點。小王子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刀。
「再忍一忍,很快了……」
*
「……朝廷的援軍很快就到了,在這之前,希望大家能與我們一同抵抗韃靼部落的侵略!絕不容忍蒙古人在大明的土地上予取予奪!……」
站到高台上的將領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走下來時,面上還帶著激動的紅光。
唐子畏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嘉獎了一番后,這才走上台去,向靈州城內的百姓宣布:朝廷的這麼多兵馬養不起了,要征糧。
百姓頓時一片嘩然,一腔熱血願意捐糧者有,畏懼軍威聽令行事者有,觀望猶疑者有,破口大罵乃至耍潑無賴者也有。
但很快,他們就都沒有這些閑心了。
達延汗長子率五萬騎兵前來與小王子部回合,兩方相加竟有足十一萬人馬兵臨城下。
蒙古人本就對這邊疆寒冷氣候適應良好,一個個身體倍棒,對上打了霜的茄子一般蔫了的朝廷軍,一個頂倆毫不誇張。
勝券在握,他們也不玩什麼陰謀詭計先禮後兵的把戲,一上來便猛攻城門,殺聲喊得震天響。
原本採取自願政策的唐子畏也隨之轉變,規定每戶至少捐出相當於一石米的糧食物資來,若有不願者,可親自來找他。
將士不可餓著肚子上戰場,城門若被攻破,百姓存的糧再多也會被蒙古人搶掠一空。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是以第一個出現在唐子畏面前的,竟是那日巷中遇到被士兵搶了餅的小男孩。
高昇與林書二人的禁閉都已結束,正是用人之際,也參與了城牆上的守衛工作。唐子畏從城牆上下來時,身後跟著的一隊親兵中,高昇就赫然在列。
小孩兒被帶到唐子畏跟前,毫不膽怯,仰頭直視著唐子畏道:「我不同意你拿走我們家的糧食!」
「哦?」唐子畏彎下腰,平視著他問道:「那你希不希望我們獲勝,把韃子打跑呢?」
「那是當然!但是如果你拿走我們家的糧食,我和妹妹冬天就要餓肚子了。」
「你們可以餓,但他們不能。」唐子畏指了指城牆上來來回回的士兵,無視小孩一瞬間愣住了的表情,說道:「如果戰士吃不飽,他們就沒有力氣打退來犯的韃子。如果韃子進了城,那就會有更多的人在這個冬天餓肚子、甚至死去。」
小孩攥緊了拳頭,有些不服氣地喊道:「那這樣的話,我也要當戰士!」
站在後面的高昇聽聞唐子畏的話,心中早湧起了一道暖流,再一聽小孩反駁,忍不住開口嘲笑他:「就你?你能拿得起刀嗎?」
「那個瘦麻桿都可以,我也可以!」小孩指著林書道。
被點到的林書一臉尷尬,有些無措地望向唐子畏。
說實話,有時唐子畏也覺得林書比起上戰場,更適合到學堂里去教書,但這話他可不會說出來。
他點了點高昇,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他去看看。」
「到哪裡去看看?」高昇問道。
「和你一起,跟著徐行風上戰場。」唐子畏輕描淡寫說完,又看向小孩道:「你若是怕了、想回來,那一石糧食可不能省了。」
「我不怕!」小孩咽了口唾沫,跟著高昇一路巡視完內城,換上兵甲到徐行風的營帳門口報道。
以小王子為首的十一萬蒙古騎兵將靈州團團圍住,這種情形下,徐行風非但不害怕,反倒躍躍欲試地想嘗試主動迎擊。
出擊之前,首先要試探。徐行風心比天高,並不將試探性的攻擊放在眼中,因此聽到唐子畏安排一個小孩子來打醬油,也絲毫不放在心上。
「來就來吧,自己跟著,讓你看看本都尉的英姿!」徐行風說著,一甩馬鞭,帶三千輕騎從小門悄然到了城牆外圍。
身後的小門被守軍關上,小孩被一個士兵帶著共騎在馬背上,三千輕騎向著面前廣闊天地中飛馳而去,身後是漸漸遠離的厚重的城牆。
他就這麼看著,然後毫無來由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悲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