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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人,正是便裝出來閑逛的小皇帝、子畏、王爺和徐行風一行人。
榆林鎮的總督聽說皇帝和王爺都到這兒來了,不敢怠慢,派了許多衙役在客棧門口候著,可朱厚照最厭煩的就是這陣仗,於是便換了衣服,偷偷從後面溜出來。
這榆林鎮不似京城的繁華,也比不得吳中的秀美。這裡的街道大多寬闊,石板硬足,能跑馬。
兩旁的屋子烏頂灰牆,精巧不足,卻勝在大氣。
如今天氣晴朗,道路兩旁便有商鋪支出了草棚子。幾根長桿斜斜撐出來,陽光在棚下投出一片深色的陰影。
朱厚照走在前方,左瞻右顧,不一會兒便失了興緻。
「這裡怎的什麼新奇玩意兒都沒有?」朱厚照踢了一腳路邊的樹樁子,有些泄氣,「這地也硬,走得我腳疼!」
徐行風心道這小皇帝嬌氣,但卻記著唐子畏身上傷還未好,說道:「那便找個茶館歇歇腳吧。」
朱厚照點點頭,幾人又是一通走街串巷,卻未見到什麼喝茶歇腳的地方。
日頭漸烈,唐子畏素白的面容上也浮起了一層紅暈。朱宸濠多看了他兩眼,心生旖旎的同時,也不由得有些心疼。
朱宸濠正要讓自個兒那皇帝侄孫停下休息一會兒,卻見後者兀地停了腳步,指著一家酒肆道,「就這兒吧。」
朱厚照指的是個小棚子,棚下只兩張老舊的木桌,沒有客人。
桌子倒是乾淨的,一個約莫二十的姑娘剛拿抹布擦了一遍,在桌邊坐下。微垂著的脖頸被散落的髮絲遮掩,只露出少許細膩的小麥色肌膚。
「客官,來歇歇腳不?」姑娘瞧見幾人似有往這邊來的意思,連忙起身招呼。
一行人於是落了座,朱厚照也不拘謹,探頭探腦地與那姑娘搭話:
「姑娘,你這兒有什麼好酒?」
「俺家自個兒釀的濁酒,我給幾位小兄弟溫一溫,也是好入口的。」姑娘動作麻利,說著話,便回裡頭去拿了木勺子取酒。
「可有茶水?」唐子畏問道。
「小兄弟是外邊來的吧,俺們這地界,茶都是外邊商販帶來的。一到冬天,韃子要來搶糧,便沒有商隊願意來了。你要不嫌棄的話,俺家還有些去年的陳茶,不收你錢。」
「那就謝過姑娘了。」
「客氣啥,你們是南方來的客人嘛!」姑娘露出質樸的笑,麥色的臉蛋上隨之浮現出兩個小巧可愛的梨渦。
朱厚照盯著她看直了眼,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南方來的?」
「聽口音像是的。」姑娘撒了些茶末子到壺中,澆上開水,道:「再北邊的地方打著仗,南方來的人少了,榆林也冷清了不少。就今早開城門來了許多士兵,俺聽了一些,說是皇上帶的軍隊打了勝仗,回朝路過這裡,就在這兒歇歇。」
聽她說起關於自己的事情,朱厚照少年心性,便有些按捺不住,「我也知道這事兒,聽說皇帝親自上陣,帶士兵把韃子趕出好幾里。」
姑娘將溫好的酒壺和茶壺一併放到桌上,笑了笑,沒接話。
朱厚照道:「怎麼,你不信這個說法?」
姑娘搖了搖頭,「天下誰人不知當今聖上喜好逸樂、不理朝政、昏淫無度。皇上縱使親自帶了兵,萬眾矚目之下能殺一個人便是了不起了,哪能那麼厲害!」
這姑娘直爽,聽到這話的另外三人卻是心中一緊,齊齊向真·皇帝朱厚照看去。
卻見朱厚照並無不悅之色,反倒一臉認真的點點頭,道:「說的有道理!」
殊不知他此時內心一陣慶幸,還好他未暴露自己身份。這皇帝做得連一個平民百姓都瞧他不起,真沒意思!
朱厚照心中暗自堅定了不幹皇帝這份吃力不討好的苦差,腦筋一轉便又集中到眼前性格直率的美人身上。
「姑娘和我英雄所見略同,不知芳齡幾何,有無夫家?不如做個朋友如何?」
那姑娘一臉愕然,許是瞧著朱厚照模樣清俊、稚氣未消,倒沒有生氣。只是頓了頓后,才笑道:
「小兄弟莫要開玩笑了。俺都二十多了,相公就在裡屋卧著呢,他身體不好,俺這個婦道人家才出來拋頭露面。」
她嗓音不似那些深閨小姐般嬌俏,只是柔和而微微沙啞,帶著些北方人特有的向上的調子,如同一支葦草毛茸茸的尖端撓在朱厚照的心頭,讓他心痒痒的。
「你這相公也忒沒用,你若是隨我去了京城,定不會讓你這般操勞。」朱厚照脫口而出道。
唐子畏在一旁瞧見了那姑娘面色已有些不好,垂眼悠悠喝了口茶,沒去看朱厚照那胡攪蠻纏,而是轉過頭,望向街道另一頭不知何時響起的陣陣馬蹄聲傳來的位置。
「吁——!」
領頭的兩匹馬一前一後的在唐子畏幾人落座的小棚前停下,後邊跟著的無數馬蹄則急促地踏著石板,好一會兒才漸漸停下。
這當口,領頭的二人已翻身下了馬,大步朝草棚走來。
「陛下!」
「唐兄!」
這倆人同時開口,叫的卻是不同的人。
走在前面的楊元兼回頭瞪了一眼後面的徐經,一臉正色地走到朱厚照面前行禮道,「見過陛下。」
徐經便也跟著上前行禮,只是一雙眼睛不住地往唐子畏身上飄。
朱厚照沒料到這裡也能見到楊元兼,看他一身京城裡的裝束,像是從京城直接趕來的。於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微臣接到靈州告急的戰報,連夜從京城趕來,後接到消息說陛下在此地休憩。」楊元兼掃視四周,皺了皺眉,直言道:「陛下貴為天子,萬不可如此任性!不帶親衛便從客棧偷溜出來,此舉實在有損天威,更可能讓心懷歹意之人有機可趁!」
「朕這不是沒事兒嗎?」
朱厚照嬉皮笑臉的擺了擺手,一轉頭,瞧見那開酒肆的姑娘已經跪到了地上。他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扶,「不用行禮,起來,快起來。」
「民女先前不知是皇上來了,言語多有得罪,還請皇上恕罪!」
朱厚照眼骨碌一轉,道:「你隨我回京,我就不計較你的失禮,如何?」
卻不料那姑娘一聽,頓時有些發抖。她沒有應下,也未像朱厚照所想的那般起身反駁。反而將頭深深的低下,直磕到粗糙冰冷的地面上。
「請皇上恕罪!」
伴隨著沙啞顫抖的聲音,地面上突兀的出現了兩滴神色的水珠。
那應當是兩滴溫熱的淚水,在西北的寒冷空氣中,迅速的變得冰冷刺骨。朱厚照的熱情便也如那兩滴淚水,頓時消散了個徹底。
楊元兼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板正的面容也不由流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情,「陛下此舉成何體統!若讓人知道了,又當說我大明的皇帝昏庸無道了!」
他算是看著朱厚照如何從一個小小少年走到這一步的,對朱厚照脾氣也算是知根知底。這個皇帝雖然荒唐,但到底算是明事理的,對於直言進諫的臣子雖不愛搭理,但也未多作懲處。
只是這一次,朱厚照卻不如他所料那般嬉笑著糊弄過去,而是明晃晃的沉下了臉色,轉身便走。
唐子畏眯了眯眼,見楊元兼跟著朱厚照走遠,自個兒微微躬下-身子,將那跪在地上的姑娘攙了起來。
「謝謝你贈的茶,這是酒錢,多的便不必找了。方才皇上的話都是戲言,姑娘安心。」
「你說的話,有用嗎?」那姑娘一雙水潤的眼直直看著唐子畏,還有些惶恐不安。
唐子畏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笑臉讓邊兒站著的朱宸濠心裡有些吃味,忍不住拽了一把他的袖角。
*
幾人走出酒肆,遠遠綴在朱厚照和楊元兼兩人的後面。徐經低眉順眼的跟在唐子畏身邊,視線從眼角不著痕迹地注視著他。
唐子畏眨了眨眼,偏頭對上他的視線。
「你不在京城為王爺登基做準備,怎的跟著楊元兼到榆林來了?」
「我不是跟他來的,只是出京城時恰好碰見。」徐經說道,「前幾日靈州的消息才傳到京城,聽說你在軍中下落不明,皇帝又安全帶兵到達靈州城,我擔心出了什麼變故,才擅作主張……」
「你也知道是擅作主張。」唐子畏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徐經心中一緊,不敢再解釋,只默默垂下頭跟在他身後。
前面,本來走著的朱厚照和楊元兼卻突然停下了腳。不知是楊元兼又說了什麼觸到了朱厚照的哪根弦,這小孩兒站定了之後硬邦邦吐出一句:「既然如此,朕便不做這皇帝了!」
「陛下這是什麼話?」楊元兼皺起眉,「你是先皇唯一的嫡子,自當肩負起江山社稷,肩負起天下蒼生!」
「我是父皇的兒子不錯,可王叔祖還是父皇的叔叔呢?我讓位給他,你去監督他肩負起大明江山吧。」
朱厚照三言兩語拋出來,把一向沉穩的楊元兼嚇得瞪起眼來,嘴唇幾度開合,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朱厚照見他表情覺著新奇,一點沒有自覺是自己讓人家驚愕過度的罪魁禍首,反倒指著他的臉哈哈哈的笑出聲來。
這倒霉孩子!
楊元兼也是氣急了,「啪」地一下拍掉朱厚照指著他的那隻手,大聲道:「陛下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可不是什麼能隨意開玩笑的事!」
「我沒開玩笑。」朱厚照笑嘻嘻地擺擺手,道:「王叔祖他謀劃了多年,不過是想要這天下。朕送給他了!」
「天下都歸他了,那陛下還能去哪裡呢?!」楊元兼沒有一刻像此時這般,恨不得扒開面前人的腦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朱厚照此時也終於有些被他鎮住了,沒有立刻反駁回去,眸中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深沉。
他這般反應,讓楊元兼幾近絕望的眸子里現出一點希望。然而卻在此時,另一個身影就在他的注視之下,慢慢的走近,從後邊攬住了小皇帝的肩膀。
唐子畏笑眯眯地揉亂朱厚照束得整齊的發,看著楊元兼柔聲道:「陛下生性自由,這天下之大,哪有不能容人之處?就不勞『楊學士』費心了。」
這話,前半句是說給朱厚照聽的,目的是為安他的心。後半句,才是說給楊元兼聽的,卻除了讓他更生氣以外並無他用。
朱厚照聽出他話里的安撫和擠兌,一手摸到頭上把唐子畏作惡的爪子摘了下來,瞪他一眼,又吃吃地笑起來。
那雙圓溜溜如同小獸一般的眼睛半闔著,掩去了裡面幾番眸色閃動的變幻。
唐子畏,你最好能夠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