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9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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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冬日裡難得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天藍的跟水洗過似的,夾道的樹枝光禿禿的伸展著深駝色的枝幹,風來也吹不動它。

時隔一月有餘,唐子畏和他的一眾將士們終於再次回到了這個大明王朝最重要、也最繁華的地方。

打了勝仗的將士們回朝,夾道都是歡呼和讚譽。

然而在這份光鮮之下,長長的隊伍中間,板車拉著的、戰馬馱著的那些傷殘,毫不起眼,卻無比沉重。

唐子畏回到內城,與大隊人馬分開后,先將徐經趕回了他的通政司,又讓紀生陪著朱厚照回了宮。自己則只帶著黑煞和朱宸濠回到京城那處早先置辦的小院中。

季童聽說了出征的軍隊今日便會抵達,早早的在家裡做好了準備。

故而當唐子畏推門而入時,身形高瘦的少年面容板正地用銅盆端來半盆溫水,不疾不徐地到唐子畏面前站定,道:「少爺,洗洗手吧。」

「嗯。」唐子畏笑眼彎彎地打量著許久不見的季童,一邊將在馬背上被風吹得冰涼的雙手浸入水中。

溫度恰好的水包裹著他傷痕纍纍的手掌,暖意絲絲縷縷的蔓延上來。就如同季童這小孩兒一樣,不溫不火的性子,不那麼突出,卻以他最適合的方式深深的嵌入了唐子畏的生活。

「季童,你是不是又長高了點兒?」唐子畏笑著問他。

季童搖了搖頭,「我與少爺才一個月不見,長不了多少。」

「……」

唐子畏剛剛升起的一腔溫情頓時被堵回了肚子里。他將手從水裡拿出來,有些孩子氣地把水彈到季童臉上。

季童面無表情地拿起銅盆邊緣搭著的毛巾擦了擦臉,然後將毛巾抖開,包住了唐子畏結了痂的手掌。

唐子畏便不動了。

任季童細細的擦拭過每一道指縫,輕柔地將虎口和指腹的疤痕上的水漬吸干。

好一會兒,季童才放下手,道:「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打仗了?」

唐子畏看著他,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然後抬手將他一絲不苟束起的髮絲揉得一團亂,「好。」

季童站在原地任他揉了個過癮,然後才往後退了一步,道:「我讓人準備了接風的飯菜,少爺快到正廳里用些吧。」

唐子畏欣然點頭,邁步向正廳走去。

季童看了看後面跟著的倆人,先沖朱宸濠行了個禮,而後將地上的銅盆端起來塞到黑煞手裡,囑咐道:「大黑,你和王爺洗洗手也來吃吧。」

說完便跟在唐子畏身後進了屋。

黑煞習以為常的自個兒在唐子畏的洗手水裡擺了兩下,不怕死的將快涼了的水連著盆一同塞到臉黑成鍋底的寧王爺手裡,甚至拍了拍王爺的肩,苦口婆心道:「王爺啊,快洗洗手咱們吃飯去了。」

朱宸濠側頭看了他一眼,那恐怖的眼神嚇得黑煞一溜煙兒竄進了屋子裡,獨留下朱宸濠一人端著水盆站在院中,心裡突然有些茫然。

……

次日,唐子畏的小院一大早便不斷的有人來拜訪。

因著皇帝回來后依舊不上朝的緣故,兵部、吏部、翰林院的公事通通都變成私下來完成。唐子畏身為將軍,回來后本應將戰事情況寫成奏摺上呈到通政司,但由於某些你知我知不可明說的原因,這事兒被他擱置一邊。

接下來的幾日,唐子畏幾乎沒有在家中多落腳。幾封蘇州來的家書俱擺在桌上,都還未開封。

唐子畏先後去了幾趟內閣、兵部,又往宮裡走了一遭,忙的不可開交。倒是朱宸濠這個正主整天無所事事的悶在屋中,等著坐享其成。

這個認知讓朱宸濠有些坐不住了。

終於,在唐子畏又一次要出門時,朱宸濠死乞白賴地拽住他的衣袖,胡鬧一通,直惹得唐子畏招架不住,這才鬆了口帶他一道出去。

兩人坐上馬車,搖搖晃晃一路往宮裡行去。

車裡,唐子畏閉眼假寐,這幾日他費了不少心神,眼下浮現出一層淺青。

朱宸濠倒是精神著,卻不敢打攪他。只一遍遍地用目光描摹著眼前人的輪廓,絲毫不覺煩悶,覺得自個兒可以就這麼靜靜的看一輩子。

然而,車行沒多久,卻突然開始忽急忽緩的顛簸起來。窗外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響,像是有什麼人在爭執。

一隻手從朱宸濠眼前伸過去,撩開了馬車的帘子。

卻是唐子畏聽到了外邊的聲響睜開了眼,此時正探過身子瞧那窗外的景象。

朱宸濠的視線中滿是唐子畏放大的側臉,他這才反映過來,後知後覺地往角落裡縮了縮,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幾分。

唐子畏側頭掃了他一眼,挑挑眉,對車夫道了句:「停車。」

兩人從馬車上下來,面前正對著的是兵部的大門。此時門前幾個衙役擋住了入口,當中一個身著喪服的女人似要往裡闖的樣子,即使被阻攔,也遲遲不願離去。

「拜見將軍!」

朱宸濠穿著一身便裝,幾個衙役認不出他的臉,只見著唐子畏來了,連忙要衝他行禮。但是又顧及著那身穿喪服的女子,一個個都苦著臉對著唐子畏示意。

唐子畏沒在意他們的舉止,而將目光投向那個此時已不再試圖往裡闖的女人。

她大約已年逾而立,眼角幾道細紋堂而皇之的爬上已不再年輕的容顏。若不論她先前那般瘋狂的舉動,此時安靜站著的她看起來倒還有幾分姿態。

「這是哪位將士的家人?我沒記錯的話,這次的撫恤金應該已經都發放下去了。你來這裡,可是還有什麼不滿?」這些傷殘和戰死的士兵的撫恤金,都是由唐子畏親自過了目發放下去的,比往年要多出一倍有餘。

也許是因為親自上了一遭戰場,那些記錄在名冊上的一個個墨色的名字,對於唐子畏來說,是那一個個在西北凍土上倒下的鮮活身影,讓他沒法無動於衷。

「草民姓林,乃是翰林院侍講林正桓之妻,犬子名喚林書。不知將軍……可有印象?」

林氏向唐子畏走近兩步,雙眼緊緊盯著唐子畏的神情,眸中不知是哀痛還是執著的情感令人心驚。

林書這個名字,自然不會沒有印象。

只是許久沒有聽到,乍一聽來,唐子畏竟覺得那些刻骨的痛變得有些遙遠,以至於他沒來得及第一時間回應林夫人的話語。

林氏道:「犬子生性膽小,他爹又是個書獃子,平日里常遭人欺侮卻不敢向我們明說。我恨其不爭,這次出兵平叛便託了人將他帶去,卻不料……」

「很抱歉。」唐子畏垂眸。

「刀劍無眼,此事我並不願責備或怨恨何人。既事已至此,我只想來求一個答案。」

林氏深吸一口氣,眼眶中積蓄已久的淚水悄無聲息的滑落,她卻似察覺不到。只死死地盯著唐子畏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用力清晰地問道:「我的兒子,究竟是因何而死?」

唐子畏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啞然道:「是因為我。」

就在這一剎那,唐子畏手背上彷彿又浮現了那幾滴淚水在寒風中變得冰冷刺骨的溫度。

他想起了林書坐在馬背上忍耐不住哭泣的樣子。

就是那個膽小又懦弱,讓人看他不起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將他護在身下,披上了他的外袍奮力揮刀沖向了那群韃子。

「他為了替我引開追兵,被韃子砍了十七刀,才倒下的。」

唐子畏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說出實情,只是看著林氏的雙眼,他便無法對面前的這個人說謊。

哪怕要被人記恨,這也是他應當承擔的代價。一個人的生命,從來就不曾輕過。

唐子畏勾起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夫人若要記恨於我,我也無話可說。只是若是您願意的話,我會遣人給你送去足可供你與林侍講後半生安然無憂的錢財,算是替林書贍養你二位,還請夫人收下。這幾日我忙於雜事,沒能來得及交代這事兒,還勞您親自跑一趟,真是對不住了。」

林氏這時才突然地提袖掩住了半張臉,雙眼洶湧的湧出淚來。

「……你說,他救了你?」

她細瘦的手指捂著嘴,力道大得指節發白。她卻全然未覺,只管用那似哭似笑的腔調喃喃道:「我兒子、我兒子終於長大了,嗚嗚…他那麼膽小的孩子,竟然能扛了十七刀。將軍,他是為了你,是你讓他成長為一個勇士了啊……嗚嗚嗚……」

看著林氏這般模樣,唐子畏默然上前,輕輕地將人擁到懷裡,像安慰孩子一樣,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這個女人瘦瘦小小的,還不到唐子畏的下巴高。

唐子畏攬著她,心中一酸,想要回想,卻發覺腦海里老爺子的模樣都已經模糊了。

不管是他的從前,還是如今在大明王朝的這一世,他都還未曾體會到母愛,便已然成長到彷彿無需任何人關懷便能挺直腰板活下去的樣子了。

他偶爾,也是貪戀著一絲溫暖的啊。

……

再回到馬車上時,唐子畏側倚在一邊,朱宸濠只能見到他滿頭的烏髮和一點點的側顏。

狹小空間里的氣氛讓朱宸濠覺得難受。

他不知道當自己不在唐子畏身邊之時,那個人到底經歷了什麼。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任何一段他所不知道的唐子畏的過往都令他漸漸覺得難以忍受。

他想起在南昌,唐子畏離去之前的那一夜。

那時的承諾,到底算什麼呢?

朱宸濠越想越是難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心裡一橫,突然伸手按住唐子畏的肩膀,將人撥轉過來。

「嗯?」唐子畏等了許久,不聞聲響,疑惑的抬眼看他。

「不,沒……你沒事吧?」朱宸濠看著轉過頭來的人發紅的眼眶,原本就是一時衝動,現下更是腦袋發懵。

「我沒事。」唐子畏搖搖頭,撥開他的手。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冷不丁問道:「你剛剛想什麼呢?」

「沒、沒什麼……」想到剛剛所想的,朱宸濠一下子慫了,又不敢將心中的想法說出口,周身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失落起來。

唐子畏若有所思的將他打量一番,看得朱宸濠心裡又是緊張、又是期盼。

但最終,唐子畏只是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便又轉過頭去,一臉平平無奇地看著窗外向後飛逝的街景。

朱宸濠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去,落得有點低,好像不小心到了肚子里。

*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不斷滾動的車軲轆停了下來。

唐子畏拍拍身旁的朱宸濠,率先跳下了車。

朱宸濠下車一看,這才到宮門口。透過拱形的牆洞,可以看到裡面開闊的漢白玉地面和不遠處向上的長階梯。

「走吧。」唐子畏招呼一聲,向里走去。

朱宸濠有些不解,「不是有穿宮令,為何不乘車駕進去?」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還未仔細看過這宮裡的模樣。」唐子畏眯著眼看那階梯中間雕刻著成對的四爪飛龍,信步走過去。

朱宸濠見他起了興緻,自不會說些煞風景的話,便默默跟在他身後。

兩人穿過開闊的空地,順著那台階向上登。

一階一階,彷彿沒有盡頭。

一口氣走過來,朱宸濠都有些氣喘,卻沒見唐子畏稍緩腳步,停下來歇一歇。

朱宸濠抬眼便看到走在前面的唐子畏的背影,恍惚間想著,這人好像總是這般,腰板挺得比誰都直,走路時帶著一股子一往無前的氣勢,每一步邁出,都彷彿堅定的在往某一個目標靠近。

突然的,那身影停住了腳步。

朱宸濠走在他身後一級,鼻尖幾乎要觸到唐子畏的衣袍,才堪堪停下。他吸了吸鼻子,問道:「怎麼了?」

就見唐子畏轉過身來,微微垂下眼,俯視著他,柔聲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初說過什麼?」

說過什麼?

朱宸濠腦子裡一瞬間閃過的便是那個夜晚,定下的攻入皇城之時,唐子畏便答應他在一起的約定。

他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竭力保持著面上的平靜,心中卻已鼓噪不安,腦子裡也是思緒紛繁,苦惱著不知道自己應不應當脫口答出。

若是說得太快了,會不會顯得自個兒心心念念總想著這些情愛,太過於重視此事,墮了身份?

可若是答不出來,子畏會不會生氣?若被認為自己沒把這個約定放在心上,按子畏的性子,說不得直接作廢了。

就在朱宸濠猶豫的這當口,唐子畏指了指腳下,自個兒接了下去。

「當初在京城,我答應隨你去南昌之時,曾說過。十年之內,你要與我並肩站在奉天殿的最上端,看著群臣匍匐在我們腳下。你可還記得?」

朱宸濠一愣,這個啊?!

他點了點頭,「記得。」

那時是他用盡了手段,好不容易將唐子畏招到麾下時,與他說過的話。

朱宸濠看了看周圍,才恍然驚覺,自己和唐子畏正站在奉天殿門前最後的兩級台階上。

從這處望出去,太和門的一片平地盡攬入眼底,令人無端生出豪情萬丈!

朱宸濠深吸了兩口氣,再一抬眼,便撞進了唐子畏微笑凝視著他的視線里。

「雖然中間經歷了許多曲折,但我們終究站到了這裡。」

「是啊。」朱宸濠點點頭。那般叛逆的想法,哪曾想有一日竟當真實現了呢?

唐子畏望向遠方,兩人之間一時無話。

氣氛沉靜下來,朱宸濠方才平息一點的心情,卻又開始紛亂。他剋制不住的去看唐子畏的神情,心中想著方才說過的話,又想著兩人這一路走來的互相算計和真心相待,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

「子畏,」朱宸濠開口喚他,「你可還記得,當初在南昌,你說若我們攻入皇城,一切塵埃落定,便答應與我在一起?」

似是沒料到他如此直白的說出口,唐子畏未接話,反而直直瞧著朱宸濠的臉。

他的上目線到眼尾微微上挑,長長的睫毛並不卷翹,反倒微微下垂,半掩著眼裡精亮的流光,卻半分也減少不了那目光里的灼人之意。

朱宸濠被他瞧得面上發熱,手不自然的擺放在身體兩側,一會兒又背到身後,悄悄的勾起來。死撐著也不肯避開他的視線。

唐子畏便兀地彎起了眼,輕笑起來。

「抱歉,你努力保持鎮靜的樣子很有趣,我不小心就多看了一會兒。」

就這麼一句話,讓朱宸濠好不容易才勉強支撐下來的鎮定頓時破了功!

他那張俊秀的臉漲得通紅,兩手也不扭扭捏捏的勾在身後了,而是在身側緊握成拳。朱宸濠雙眉蹙起,眼瞪得如銅鈴,一副憤怒至極的樣子。

「你——!」

「我記得啊,」唐子畏輕聲的話語打斷了朱宸濠未發的怒氣,「你做出一副如此氣憤的樣子,是想讓我安慰你嗎?」

唐子畏勾起唇角,冰涼的手指撫上朱宸濠的側臉,「那我便如你所願。」

他的手順著朱宸濠的面頰滑下,抬起他的下頜,微微俯身,吻上朱宸濠的唇瓣。

朱宸濠睜著眼站在原地,隨著唐子畏近在咫尺的氣息不斷隨著兩人的呼吸深入到自己身體里的每一處細胞,他體內被戲耍的怒火霎時間轉化為欲-望,不斷攀升。

「唔嗚…」朱宸濠閉上了眼,雙手向上環抱住唐子畏的腦袋,將人更深的壓近自己。

兩人的唇緊緊貼在一起,互相廝磨著,變得火熱。然後不知是誰先探出的舌尖,如同滾燙的油中突然落進了一滴水,無數的水花炸開。兩人唇舌糾纏,誰也不甘示弱,瘋狂地在口腔中掠奪著屬於對方的氣息!

就在這奉天殿前,陽光籠罩下的琉璃瓦、白玉階,無數璀璨的光華此時都彷彿只為襯托兩人的存在。

當他們終於分開時,萬物無聲,空曠的奉天殿外只有兩人輕微的喘息聲,給這宮裡的空氣平添了幾分曖昧。

「王爺,今夜你便住在這宮裡罷。明日,就是你登基的日子。」

「那你呢?」朱宸濠揚頭望著唐子畏透著紅的薄唇,有點挪不開視線。

唐子畏低頭看他一眼,有些不確定道:「陪你?」

「好啊!」朱宸濠頓時咧開嘴,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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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唐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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