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
清一色的楊木八仙桌,角落裡搭了幾條長凳,酒罈子整整齊齊地壘在櫃檯邊的架子上,底下還有一口大酒缸。
旁邊的牆上貼了一張紙,上書五個墨色大字:要打出去打。
鵝黃色衣衫的小姑娘埋著頭趴在櫃檯邊,蔥白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撥打著算盤,時而露出一絲笑意,時而蹙起秀眉,嘴裡小聲咕噥幾句。
年輕的店小二肩頭搭著毛巾,背倚著門,一手搭在屈起的一條腿上,懶懶散散地坐在門檻曬太陽。
大堂里只有靠窗的地方坐了一個穿著青衫的中年書生在喝悶酒。
半晌,小姑娘擱下算盤,狠狠一拍櫃檯。
「這個月又虧了!」
店小二懶洋洋地扭頭看了一眼,又把頭轉了回去。每逢月末都得來上這麼一回,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被打碎的鍋碗瓢盆,慘遭毒手的桌椅板凳,月中打翻的那幾罈子陳年花雕……哦,還有之前那個小二的醫療費和誤工費。
蘇慕仙欲哭無淚地盯著賬本上用硃砂描紅的幾項支出,像是要把它戳出個洞來。
明明客棧已經步上了正軌,除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支出還能小有盈餘,但偏偏每個月都節外生枝,不碎幾個茶杯不折幾條長凳好像都對不住它的名字。
江湖客棧。
蘇慕仙惆悵地望著這四個字,心想是不是哪天得請位大師給改個名。
這破客棧不知道為啥賊招武林人士光顧,這些武林人士又大多脾氣暴躁,往往一言不合也不騰個地就在客棧大打出手。碰上有分寸的還好些,若是遇上愛耍帥的,動不動就拿筷子把實木桌面戳個洞。
……不是很懂你們江湖人士。
蘇慕仙沉沉地嘆了口氣,嘭一聲把腦袋砸在了櫃檯上。
「一群傻狍子。」
……
靠窗的中年書生依舊在喝酒。
酒很烈,燙喉。
他看著窗外人來人往的大街,捂著嘴低咳了幾聲。
良久,壺空。他沉默地放下酒杯,頭也不回,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掌柜,再來一壇酒。」
蘇慕仙聞言目光灼灼地抬起頭,極為快速地從一旁的酒柜上掠過,口中流利地問道:「白酒米酒黃酒竹葉青女兒紅花雕梨花白……客官你要哪一種?」
書生一頓,半天苦笑道:「還是米酒吧。」
不能狠宰一頓了。
蘇慕仙頗為可惜地收回目光,沖正在躲懶的店小二喊道:「江元重,起來,趕緊給客人拿酒!」
店小二慢吞吞地站起身,隨手抓過一壇烈酒,又抄起兩隻闊口大碗,晃晃悠悠地走向中年書生。
酒罈落桌發出一聲悶響,中年書生抬起眼看向他,眼神帶著探究。
小二拔了酒塞,動作豪邁地逐一往兩隻碗里滿上酒。微黃的液體嘩啦一聲傾入瓷白的碗底,不小心濺了幾滴出來,與暗黃的桌木融為一體。
他的舉止稱得上無禮,書生卻不見怪,視線從他的臉上挪到眼前的酒碗,突然低聲說道:「人人都以為你去了西域,想不到你竟會屈居這種小地方。」
小二回頭看了一眼,蘇慕仙趴在櫃檯上又在擺弄她的賬本,嘴裡不知念叨著什麼,顯然沒有功夫關注這邊。
於是說道:「人人都以為你歸隱了,可你不也沒有?」
他把玩著酒罈子,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似乎對中年書生口中的「小地方」絲毫不在意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書生問。
小二答道:「半個江湖的人都知道。」
他把一隻酒碗推到書生面前,語氣淡淡地說道:「米酒太甜,還是烈酒痛快。」
書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贊道:「確是好酒。」
小二說道:「喝完這壇酒你就該上路了。」
他的目光穿過窗戶望向客棧對面的屋頂,一個身著黑色勁衣的男人盤腿閉目坐著,膝上橫了一把劍,看樣子是在等人。
中年書生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也發現了黑衣人,低低地笑道:「是該上路了。」
小二端起酒碗仰頭一飲而盡,說道:「不送。」
話音落下,背後立刻傳來了蘇慕仙催命般的呼喚聲:「江元重江元重!你看見我那套新買的青花瓷茶具沒?我怎麼找不到了?你快幫我找找。」
「來了來了。」小二應了一聲,扭身要走,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過來屈指敲敲桌子,壓低了聲音對書生說道:「要打出去打。」
書生一頓,隨即笑著微微頷首:「自然。」
……
蘇慕仙灰頭土臉地從櫃檯底下探出頭,裙擺拖在地上沾滿了灰,被她隨意地卷了卷擰成一團,望著走來的店小二,她淚眼汪汪地問道:「我記得我那套茶具應該還在吧……」
上個月就損壞了十來個茶杯並四隻闊口白碗,再上個月碎了兩套如意雲紋白瓷茶具,思來想去,那套新的應該沒壞,可偏生左右都找不到它。
小二將書生給的兩粒金錁子丟到櫃檯上,整個人懶洋洋地撐在櫃沿,說道:「你忘了?那套青花上上月有小賊進店的時候就給弄壞了,你哪裡找得到。」
「真的?」蘇慕仙狐疑地望著他,總覺得有哪裡古怪。
「當然是真的。」小二指了指那兩個金錁,「收起來吧,客人付的帳。」
說完拿起一塊抹布,「我先去收拾。」
「這是不是給多了?」蘇慕仙從他身後伸頭望去,那唯一有人的一桌也空了,桌上擺著空蕩蕩的兩隻碗與一個酒罈,中年書生卻不見了蹤影。
「誒,人呢?什麼時候走的?」
小二動作麻利地擦著桌子,垂下眼淡淡回答道:「也許是突然遇上了什麼急事吧。」
再看窗外,房頂上的黑衣人也已經消失了。
……
過了兩日,小二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蘇慕仙如一陣風似的噔噔噔從門口跑進來。
這會兒不是飯點,大堂里就江元重一人趴在桌上打瞌睡。蘇慕仙搖著他的胳膊把他晃醒,江元重不情不願地打了個哈欠,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聽到她嘰嘰喳喳的聲音。
「聽說了嗎聽說了嗎?一代大俠白鶴書生兩天前被人刺死在街頭,當場斃命!誒等等,那個大俠真名叫張什麼鶴來著?」
「張百賀。」小二聳拉著眼角,一臉倦容,替自己倒了杯茶,順口回答了蘇慕仙的問題。
蘇慕仙一拍腦袋:「誒對,就是這名。」
「不過我跟你說,那大俠我們還見過。你猜是誰?」蘇慕仙拖出條凳在小二邊上坐下,說得有些渴了,取了個茶杯遞到他面前讓他給滿上,囫圇喝了一口,又迫不及待地揭曉了謎底,「就前兩天來我們客棧喝酒那書生!」
小二拖長了調子一臉冷漠地說道:「哦。」
「你怎麼就這反應。」蘇慕仙不滿地橫了他一眼,繼續說道,「現在大家都在猜究竟是誰殺了張大俠,他武功高強,又是出了名的俠肝義膽之人,極少結仇。江湖上能勝過他的人不多,想一劍斃命就更難了。」
「也許他自己沒有鬥志呢?」
蘇慕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誇張地說道:「怎麼可能?」
小二聳了聳肩說道:「十五前張百賀為救至交好友,夜闖藥王谷偷取聖葯,纏鬥中失手殺了藥王後人。張百賀一生為人正直,只有這件事是他的污點。後來此事秘而不宣,但還是有一部分人知道了內情。」
說著他話音一轉,「聽說那對藥王後人夫婦有一個兒子,出事的時候已經六歲了。」
「你是說他就是兇手?」
「我可沒有說。」小二否認道,「不過那個孩子後來拜在了胡相羽門下,算算時間,三年前就出師了。」
蘇慕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反應過來:「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
小二動作一頓,立刻泰然自若地說道:「我也是聽江湖傳聞聽來的,滿大街都在傳呢。」
「是嗎?」蘇慕仙半信半疑,還想問些別的,卻見小二放下茶杯,望向門口站了起來。
幾乎是同時,客棧門口傳來了一道怯生生的聲音。
「請問,還有空的客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