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說話的是一個身著水藍色紗裙的姑娘,裙角綉著展翅欲飛的蝴蝶,腰間系一條淺綠流蘇。扶門而立,柳眉秀目,眸光如秋水盈盈,姿容清麗似一朵剛出水的芙蓉花。
好一個柔弱的如花美人。
蘇慕仙打量了兩眼,摸著下巴給出了如上結論。
「收起你那猥瑣的笑,小心嚇著人家。」
小二不冷不熱的聲音從邊上傳來,蘇慕仙轉頭怒瞪向他,換來他無所謂的攤手。他抬腳把蘇慕仙拖出來的凳子踢回原位,走到藍衣姑娘跟前客氣道:「空廂房多的是,不知姑娘要住哪一間?」
「天字型大小上房還有一間,姑娘選這吧,採光特別好!就是價格……」蘇慕仙搓著手跟在小二身後走過去,嘿嘿笑了笑,伸出兩根指頭比了條縫,「價格嘛,稍微貴那麼一點。」
她心裡的小算盤撥得噼啪響,一個年輕女子孤身一人出門在外,身上帶的錢一定足夠多。看她衣服料子和周身氣度怎麼也不像個窮人,天字型大小房除了有兩個常住客人外,環境也比普通客房好得多,這點錢應該還是願意花的。
客棧月月虧本,再這樣下去就該關門喝西北風了,能在客房上坑一點是一點。
蘇慕仙默默地誇了自己一句機智,看向客人的眼神就更加灼熱了。
藍衣姑娘正要點頭,通往二樓的樓梯拐角不知為何傳來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三人齊齊扭頭望去,只看見一個慌忙轉身離去的紫色背影。
「那是前些日子住進天字二號房說要常住的那位客人吧?」蘇慕仙疑惑地歪了歪頭,「他這是要幹嘛?」
小二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而原本柔柔弱弱的藍衣姑娘在看到那個身影之後突然暴喝一聲,整個人如一根離弦的箭般沖了出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翻上了二樓,追著紫衣人消失在樓梯盡頭。
「唐羽一,你給我站住!」
「誒媽。」蘇慕仙愣愣地看著她一連串麻溜的動作,又看看毫無反應的店小二,獃獃地吐出一句:「這整啥玩意呢?」
小二雙手抱胸倚著門,目光望著樓梯,慢條斯理地打了個哈欠說:「掌柜的你還不追上去嗎?這萬一打起來,樓上的東西可比底下貴多了。」
蘇慕仙不信:「不會吧……」
「怎麼不會?江湖中人動起手來可沒個分寸。」
他話音一落,樓上就響起了噼里啪啦的聲響,動靜大到讓人以為整座樓都在晃。蘇慕仙聽著那些聲音只覺得心都在淌血,哀嚎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
「二位大俠別打啦!本店小本經營經不起折騰啊!」
她衝到樓上,一眼望過去,走廊整整潔潔,似乎沒有任何問題,只有一間客房的兩扇門朝外大喇喇開著。
從古至今,不管哪家客棧,客房的門一律都是朝里開的,沒有哪一扇例外。
蘇慕仙的心裡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然後便看見那扇門輕微地晃了兩下,吱呀一聲,不堪重負地倒了下來,砸在地上發出猶如悶雷的聲響。
塵煙四起。
洋洋洒洒的粉塵中,蘇慕仙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這可是上好的梨花木啊!梨花木啊!都是白花花的銀兩啊!
她捂著心口步履艱難地扒在門楣邊探頭向里望去,好好的客房猶如狂風過境,滿地狼藉。繡花的煙青色羽絨枕被人一劍挑破,如雪的鴨絨散了一地;水曲柳木做的小方桌從中折成了兩半,地上幾根斷木殘渣已分不清哪個是桌腿,哪個是凳子腿。
房裡的兩扇窗大開著,風從外面灌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響。這間房的窗子朝南正對著大街,對面望過去一排排烏色瓦頂,隱約可見一藍一紫兩個身影在其上翻躍不停,一時難分高低。
小二不急不緩地走進客房時就看見蘇慕仙一臉生無可戀地趴在地上,兩手圈著一大片鴨絨,嚶嚶哭道:「報官!我要報官!」
江元重:「……」
沉默片刻后他說道:「官府向來不過問江湖中事。」
蘇慕仙揪著小二的褲腳邊,抬起眼淚汪汪的臉,委屈說道:「可我是良民啊!大大的良民!我對朝廷的衷心日月可鑒!官府為什麼不管我!」
說完她又趴回地上哀嚎道:「什麼混蛋大俠,都是一群山炮!傻狍子!我討厭這個充滿武功的世界嚶嚶嚶。」
她只是想過普普通通的小日子罷了,這麼長時間來辛辛苦苦維持個破客棧她容易么她!為什麼生活還要如此艱難……
小二試著抬了抬腿。
沒抽出來。
再抬,抱得更緊了。
反覆數次,他放棄掙扎,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也許事情還沒那麼糟。」
「等等等等,江元重你說什麼?」
蘇慕仙「噌」一下抬起頭,目光亮晶晶地盯著他,彷彿一個七八年沒沾過葷腥的色中餓鬼終於見到了一個不著寸縷的絕世美女,眼神熾熱而露骨。
饒是小二一向定力甚佳也被她盯得頗為不自在,掩著唇輕咳了一聲,指指床頭棉被底下露出的一角明黃布料,說道:「客人的東西沒來得及拿走,自然會再回客棧。掌柜的你只需守著這包袱,來個守株待兔,肯定能等到人。」
他說著環顧了一圈狼藉不堪的客房,沉吟道:「至於這房裡的損失……你等他來了再向他索要賠償也不遲。」
蘇慕仙一聽也的確是這個理,毫不吝嗇地表揚道:「誒媽江元重,我以前咋沒發現你這麼聰明呢!」
小二輕哼一聲道:「你別誇我,每回誇完到了月底結工錢的時候都剋扣我的分例。」
蘇慕仙摸著頭從地上一軲轆爬起來,訕訕地說道:「你瞅我像那種人嗎?」
小二無聲地白了她一眼,拍拍袖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房,言外之意自不用多說。
蘇慕仙:「……嚶。」
……
日頭還沒落下,住在天字二號房的客人就回到了江湖客棧。
更準確點說,是被人五花大綁嘴裡塞著布團直接丟到了客棧大堂。
彼時蘇慕仙正在櫃檯,聽到一聲近在咫尺的巨響,執著羊毫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她正準備下筆的賬本上,轉眼便暈開了一片。抬眼一看,上午詢問客房的那位藍衣姑娘羞澀地立在她跟前,兩隻手不安地絞著一塊綉帕。
蘇慕仙的心也是一抖,想起這姑娘彪悍的那聲大吼,又想起天字二號房裡的一片狼藉,出口的聲音也是顫抖的了。
「姑娘……有何貴幹?」
胡小蝶瞥了眼倒在地上嗚嗚叫喚的紫衣男子,收起了揍人時的彪悍勁,溫聲細語地說道:「我叫胡小蝶,這是我未婚夫唐羽一。我追尋他多日,沒想到突然在此見到,一時不慎,砸了掌柜的店,心中很是不安。若是掌柜你同意,我願意儘力補償。」
瞧瞧,多麼善解人意的姑娘。
這哪是什麼潑婦母老虎,分明是九天玄女下凡吶。
蘇慕仙笑眯眯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和藹可親,連她先前打人時的模樣都不由美化了幾分。手下抄過算盤飛快地撥打了一陣,最後擱下算盤,正要開口,一群帶傷的人鬧哄哄地湧進了大堂。
「就是他!在那裡!」
「抓住那個臭小子!」
「讓他嘗嘗我鐵把頭的厲害!」
「……」
一片憤怒的吵嚷聲中,蘇慕仙弱弱地插嘴問了一句:「諸位父老鄉親,這是要做什麼?」
「……」
氣氛一時安靜,停頓片刻,這些帶傷的老少爺們又開始咋呼起來。一個滿臉橫肉、絡腮鬍子的胖子挺著大肚子艱難地從人群后擠了出來,拉著蘇慕仙的手哭訴道:「蘇掌柜啊……」
蘇慕仙一凜:「咋?」
胖子抬手抹抹眼淚,一個大男人指著自己頭上的兩個包突然就露出了一絲委屈的神情:「我今天就是去街上買個菜啊,結果這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打著打著就把一塊瓦踢我頭上了。」
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垂手而立的胡小蝶和嗷嗷叫喚的唐羽一目露凶光,「這還不算,我從葯館里出來還沒走兩步,就見他倆還在打,一個掀了門口的菜棚子,一個踢倒了柱子,咣一下又砸我腦袋上了。」
蘇慕仙聞言同情地拍拍他肩膀:「額,王大廚,你節……不,保重。」
胡小蝶也乖乖地道歉:「大叔,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
「光道歉哪行啊?」
「道歉有用那還要捕快乾什麼!」
「就是!看醫問診不要錢哪?」
「賠錢!!」
「……」
眾人七嘴八舌地叫嚷著,眼見群情沸騰,隨時要上演一場全武行,蘇慕仙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將求救的目光不著痕迹地遞給了兩手抱臂倚在門邊的小二。
別看江元重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店小二,但做事穩重,給人十分可靠的感覺。平時遇到什麼麻煩,蘇慕仙都會下意識地依賴他,到了現在也不例外。
接收到她的目光,江元重閉了閉眼,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走到人群前朗聲說道:「諸位父老鄉親莫急,且聽我一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起來挺有說服力,一開口騷亂的人群就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數十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江元重滿意地掃視了一圈,指揮著胡小蝶站到最前面,說道:「這位姑娘和這位公子是我們客棧的客人,他二人本也無心傷人,牽連到諸位也多有抱歉。現在這位姑娘誠心賠罪,願意出資讓大夥去看醫問診。」
他側頭瞥了眼胡小蝶,輕聲問道:「沒問題吧,胡姑娘?」
胡小蝶點頭道:「就依你說的做。」
「我的話想必諸位都聽見了,現在要是沒有疑義,就請排成一列,擬好數額,讓胡姑娘付錢。」
眾人異口同聲說了聲「沒問題」便迅速排起了長龍。
到了這時候就顯出了胡小蝶的闊綽。甭管對方是不是獅子大開口,她都乾脆利落地掏錢,一點猶豫也沒有,把最近窮慣了的蘇掌柜看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感慨。
「有錢真好。」
王大廚排在最後一個,拿了銀兩塞進兜里就跟著其他人往外走,走了兩步像是想起了什麼,回身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壓到櫃檯上。
蘇慕仙低頭定眼一看,紙上黑白分明地寫著「聘書」兩字,正是三個月前她寫了貼客棧門口那張。
「王大廚你這是幹嘛?」
「蘇掌柜啊,自從我來了你們客棧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俗話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我這三天五頭的就受傷,也實在不是個事。客棧廟大容不下我,您啊,還是另請高明吧。」
王大廚嘆了口氣,搖搖頭不欲多說,轉身落寞地走了。
蘇慕仙同樣落寞地朝王大廚離去的方向伸出手,半晌后頹然地垂下手臂,腦袋磕在櫃檯邊有氣無力地說道:「他走了……誰來掌勺?」
一個沒有掌勺廚師的客棧還能開得下去嗎?這分明是要關門歇業的節奏啊。
蘇慕仙深沉地嘆了口氣,直道前途多磨命運多舛。
胡小蝶絞著她那塊帕子,一副謹小慎微不敢說話的模樣,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用腳尖狠狠踢了一下唐羽一。唐羽一吃痛,又因為塞著布團,只能發出「嗷」一聲慘叫。
胡小蝶一看,趕緊說道:「蘇掌柜,這傢伙說他願意將功贖罪。」
「嗷嗚……嗚嗚嗚……」
蘇慕仙緩緩抬頭,端詳著唐羽一那張清秀如小白臉的臉蛋看了又看,狐疑地說道:「他會做菜?」
「嗚嗚……嗚嗚嗚嗚嗚……」意味不明的嚎叫。
胡小蝶偷偷扭著他腰間的一小塊軟肉,臉上帶著柔柔的笑意,溫聲說道:「想來……應該還不錯。」
蘇慕仙聽罷,一拍桌子道:「那就讓他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