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流言飄轉如風起,與此同時,還有被流言一同帶入厄運的陸慶瀚。
這已是他稱病在家的第七日了。家人陸陸續續請了不少大夫來看診,卻無一人能醫。
原因無他,此是心病,尋常藥物豈能醫得?
不單如此,卧病期間,還不斷有人上門來以探病為名來打探消息,讓陸慶瀚不勝其煩。
都是聽從了那流言想要一探真假的。
還有人不光打探消息,言談間更是極力施壓,讓他做出表示——流言已經傳得越來越難聽了,他作為上達聖聽、下探民意的御史總不能不有所行動。
到底是乘著民意參吳首輔一本,還是置若罔聞、裝聾作啞。
外部有來自於官-場人際的壓力,內部的壓力更是讓他捉襟見肘。
那女鬼已經整整纏他一旬時日了,這幾日愈發啜泣哀嚎,凄厲哀婉,不絕如縷。
再來幾日,恐怕他還未被同僚的吐沫星子淹死,未被吳首輔發配到遠疆顛沛流離而死,就已經活活折磨而死了。
面臨同樣窘境的還有那同被女鬼纏身的三品官嚴顥、五品官張賢等人。
一方面是官-場明哲保身的處事原則,另一方面則是幾欲弦斷的緊繃的精神理智。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油煎火烤般的日子,簡直比十八層地獄還不如。
直到這第七日清晨,朝露未晞,淺金色的陽光遍灑上被水洗過的青石板道路,事情才迎來了轉機。
聽聞家僕說門外來了能醫心疾、了卻心病的大夫時,陸慶瀚心裡一驚一懼,下意識竟想到是神鬼顯靈,來對他施以了斷的,不禁汗下沾襟,火急火燎。
然正躊躇之時,那大夫卻已踏進了家門,一眾僕人竟是呆了般未加阻攔,眼睜睜看著他走了進去。
陸慶瀚驚怒交加,正欲趕人,卻突然愣住了。
因為,一直在他耳邊哭哭啼啼的女鬼竟然沒了聲息。
他猛地轉回頭去看,便發現那白衣女鬼臉上可怖的道道血痕竟一點一點地消失了,那纏繞在女鬼身上讓人顫慄的陰氣,也似乎減輕了些許。
陸慶瀚這幾日壓在心頭的沉悶感驀地消散了片刻。他轉回視線,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大夫。
那人身量不高,卻筆直纖瘦,一襲玄色長衫穿在身上,如竹如松。只這臉上卻戴了半邊面具,看不清面容,唯露出一對漆黑深邃、彷彿辰星夜露般的眼眸在外面。
他身後還站著兩個少年模樣的人,一穿白,一穿黑,都是面容清秀,神態淡漠,果與常人不同。
陸慶瀚心念微轉,便明白此人果真是來為他了卻心病、指點迷津的,登時對這人升起了十二分的恭敬,又是倒茶,又是看座。
這大夫亦不客氣,換了兩盞茶,點了一炷香,才悠悠吐露了幾句話。
「病本無良醫,還須心中求。大人眼窩淤青浮腫,臉上面無血色,可見那心中鬱塞已擾得大人夜夜不得安眠,既是如此,何不回歸初心,擇明路而走。」
「那陰魂所求者,不過『伸冤』二字,於大人而言只是舉手之勞。鄙人相信若大人放下重重思慮,只聽從本心做事,定會使那心疾全消,大人也可得福澤庇佑。」
「而至於事後的因果報應,自有那惡人承受,又干大人何事?」
那人不輕不重的幾句,徐徐如流水般淌過,本是淺白、無甚可說的道理,從那人口中說出,卻像是悠悠鐘鳴,叫人驚醒。
陸慶瀚精神一震,彷彿積鬱於胸的烏煙瘴氣通通化開了般,如同茅塞頓開,神清氣爽。
心裡想通了,這之後的事情便順其自然了。
了卻一樁心事,陸慶瀚恭謹問道:「請問閣下貴姓?」
那人淡淡一笑,聲音清越空曠猶如環佩叮噹。
「免貴姓孟。」
語罷便同身後那兩個少年郎,一同飄然遠去。
陸慶瀚呆在原地,細細品味那個「孟」字,總覺得有些熟悉,有些不對勁,然而一時卻說不上來熟悉在何處。
只得半是讚歎半是驚奇地轉身回房,甫一抬頭,看見那片刻不離的女鬼,才驀然驚叫道:「原來是他!」
竟是那通緝令上的妖孽孟珩!
「來人,把那人給我抓回來!」如是叫家丁折騰一番,卻是徒勞。
孟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角,遍尋不著。
陸慶瀚已是一身冷汗。剛想忿忿叫罵自己差點被那妖孽玩弄,然一陣異香飄過來,卻是令他神思迴轉,冷靜不少。
那是剛剛那人來時,身旁的少年走過去,在香爐里點上的一炷香。
香已燃到一半,香氣飄飄裊裊,如月下橫梅,讓人心曠神怡。
若那妖孽想要玩弄自己,沒道理整這麼一出啊。按傳聞說,那可是個殺人如麻、挖心食肺的妖物,又怎會氣質出塵恍若天外高人,聲音泠然如同高山流水呢。
再抬眼看那女鬼,與剛剛自己所見相類,面目比之前訴冤之時要和善許多。
或許是那孟珩所言是真的,才化解了女鬼的些許怨氣……
陸慶瀚心思百轉千回,終是暗暗下了決定。
他不知道的是,在這接下來的幾日內,與他遭遇相似的,已有半個朝廷的官員。待吳有貞察覺之時,已是為時晚矣。
*
四月初一,飛紅萬點,亂花盡謝,唯有柳枝偕風相依,吐出滿城風絮。
天空藍得發亮,萬里無雲。註定是不平常的一日。
今日上朝的官員甫一踏入金鑾殿,便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有緊張的氣息微微蔓延。
有人將目光掃視一圈,便發現不只他一人如此感受,許多同僚的臉上都帶著嚴肅凝重的表情。如同開弓前的箭。
今日是聖上因病休養十數天後的首次開朝。
這十多天以來,可謂是風雨不息、波瀾迭起。先是最初,聖上莫名其妙地病了,群臣只略微探悉到,那日乾元殿上,似有大動靜,吳首輔甚至也調動了兵部許可權,帶兵而來,然到底所為何事,卻是不知。
只之後便聽吳首輔一口咬定,孟珩驅策妖狐作亂,害得聖上卧病不起,更有太子縱橫包庇,實是失德之行,已是連連上書,要求罷黜太子。
只是聖上一直沒有回應。
再往後,便是那傳聞驟起,一時之間遍布京城。吳首輔幾乎傾盡了手下兵力,搜捕了京城每個角落,都未能揪出那幕後煽風點火、造謠生事之人。
眼下,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吳有貞一襲鑲黑色織金邊錦緞官袍,一步一步地踏上漢白玉的階梯,走上大殿。
官靴踏在凈如水洗的地磚上,發出清晰的聲響。群臣不由自主地噤了聲音,回過頭來,自發地分成兩側,讓開一條道路。
哪怕是御座之上的聖人,此時都將目光注視著姍姍來遲的吳有貞,卻是默不作聲、神情平靜,沒有半點呵斥責難之意。
吳有貞滿意地眯了眯眼,這才邁開步伐,不疾不徐地從群臣中間走過,神情倨傲。
有人憤憤不平地握緊了拳,然而卻忍下了怒火。且讓他再囂張片刻。
吳有貞按例走到群臣的最前面,略一點頭,帶領群臣跪地朝聖。
悠悠呼萬歲之聲,響徹大殿。
然而抬起頭來,吳有貞的面容上卻無半分恭謹之意。
在他的眼裡,聖人需要他的扶持,依仗他的能力,又離不開那丹藥,更離不開自己,又有什麼好敬畏害怕的呢?
這幾日來即便傳聞愈演愈烈,他除了怒意之外,卻是沒有絲毫擔心。
他篤定,聖人不會對他產生丁點懷疑。畢竟什麼事情聖人都要倚仗他,又憑什麼對他產生懷疑呢?
就像剛剛這樣,即便他來得遲了,聖人也沒有一絲不滿。
吳有貞抬眼看向聖人,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恭敬地避開視線,亦沒有按照慣例彙報朝政之事,反倒態度漫然,故意隨意開口說了一句話。
「臣看聖上今日臉色憔悴,精神不濟,不若回乾元殿好好休養,何必上朝?朝堂之事,自有臣替聖上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