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 75 章
吳有貞語罷微挑嘴角,不慌不忙地抬眸打量聖人神色。
聖人雙眉微蹙,臉龐大概是因為病中的緣故有些難看,不過仍沒開口說什麼。
吳有貞慢悠悠一笑,眼眸中透露出幾許得意的光芒。
今日聖上突然宣召群臣上朝,有臣下特意跑來透露給他說,要他做好準備,恐怕有人要在今日朝上興風作浪,對他吳首輔不利。
眼下看來無疑是庸人自擾、多此一舉了。
聖人對他,仍舊同以前那般態度,並沒有什麼改變。
再退一步,即便聖人察覺到了什麼異樣,他也根本不懼。
他有什麼可懼的呢?當日乾元殿內雖說擒孟珩一事失敗,聖人也受了妖狐驚嚇,受了傷,以至於卧病十數日。可紅玉才是明面上的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把孟珩是妖孽的傳言說與聖上、獻計排布陣法捉孟珩,又是她帶一眾狐妖扮作的小道入宮,乃至顯出原形傷了聖上,這些都是紅玉一人所為,他可是半點都沒參與進去。
現下紅玉那妖狐躲了起來,晾她也沒膽再出現,不過如此一來,便更是死無對證,他只需把種種罪責統統推到那妖狐身上,自己則全推說不知,自當能夠置身事外。
而今日散播的種種傳聞,更是可笑,全是些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且不說聖上會拿這些來怪罪於他,他倒是要請求聖上憐恤,大力懲處那些傳播謠言之人呢。
更何況,他還有最後一步棋。
籌劃已久、謀篇布局,只待最後魚死網破、破釜沉舟之時亮出,到那時便會改天換日,推陳出新。
這天下,到底由誰說了算,尚還未有定論呢。
大殿之上落針可聞,群臣之中隱隱壓抑著因為吳有貞的倨傲語氣而挑起的怒火。
吳有貞卻渾然未覺,他瞥了一眼站在另一側神情沉靜的肖彧,眯眼笑了笑。
「怎地殿下也來了?臣聽聞殿下近日似有麻煩惹上了身,怎地還能如此鎮定地前來面聖?」吳有貞對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晌笑道:「莫不是殿下已明白自身皇儲身份難保,特來向聖上求情的?」
他已連續數日發動群臣向聖上奏疏,要求罷黜太子,若說今日聖上上朝是針對他而來,他倒是相信聖上是來宣告對肖彧的裁決的。
肖彧並未被激怒,只淡淡望他一眼,唇邊掛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
「吳首輔,你有些逾矩了!」
卻是有人看不下去了,站出來冷不丁地提醒了這麼一句。
吳有貞回頭,見是襲了安定侯一爵,接替其暴病而亡的父親前來上朝的鄒侯爺,便挑了挑眉,抿唇但笑不語。
臉上卻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神情。
恰在兩人僵持間,方聽聖人開了口。
「太子的事,朕自有定奪。」聖人略有些不耐地瞥了殿下諸人一眼,沉聲開口道:「朕聽諸位皇子請願說,各位愛卿有一件要事要秉,朕方帶病上朝,卻不知這件要事,到底為何?」
這十數日來他夜夜被噩夢所擾,已是身心俱疲,只想好好待在乾元殿內休養,誰也不想見,眼下上朝召見群臣,他已是強打了十分精神,只想儘快結束,好回去休養。
如此想著,便有些埋怨地瞥了眼站在下手的吳有貞。
有什麼事,這吳首輔為何不幫著朕處理好,何必放在朝堂上說?
心下不禁更是煩躁煎熬,不得已方抬手抿了口几案上的龍井,稍定心緒。
整個大殿上安靜了一瞬,竟是鴉雀無聲。
正待聖人以為沒有人會做聲,正欲發怒之時,卻聽到一道洪亮沉穩的聲音驀地響起,響徹了大殿。
「回陛下,微臣有事請奏!」
這一聲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帶起了一陣陣漣漪。
「回陛下,微臣亦有事要奏!」
「回陛下,臣等有要事秉奏……」
波瀾相接,擲地起伏,已成汪洋之勢。
聖人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深沉地看向朝臣。
*
此時遠離京城的另一個地方,也正發生著不亞於那宮城內精彩程度的一幕。
京城以南百餘里的虢州,乃當朝皇室的旁系一支世代承襲的封地。
現如今已是四世傳承,到了郕王肖睿手中,已很有些動蕩了。
這一帶地處西南高地,本來就土地貧瘠,加之毗鄰南夷之地,多遭蠻人搶奪,更是穀物難收、人心難安。
人心難安的地方,就容易產生異動。
郕王已經不安分許久了,他有封地,有駐兵,有野心,可卻一直苦於無門路改變自己的境遇。
可就在不久之前,事情突然迎來了轉機。
京城內權勢滔天的內閣首輔吳大人忽然主動跟他密聯,並送來了黃金數萬兩並糧米無數旦、絲綢布帛數百匹,以及珠玉寶石十幾箱。
任誰也不可能不動心。
吳有貞需要一個退路,需要一個能任他宰割的傀儡君王,郕王需要一個生路,需要一方富貴無憂無慮的天地,而這天下最富貴最享受的位置,則莫若帝王之位。
兩人一拍即合。只待那京城裡重重宮闈中的朝局一變,即可改天換日、翻江倒海。
眼下太子儲位岌岌可危,吳首輔亦傳來密信篤定說聖人命不久矣,實在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
更何況近日京城盛傳的太子與妖孽勾結一處,橫行作亂,害的聖人卧病不起一事也已經風傳到了虢州一帶。
豈不是正好可以借「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勤王?
郕王日夜悄悄練兵,已經蠢蠢欲動了,只待吳首輔密信傳來,兩人裡應外合,即可完成大業!
然而近幾日,他估摸著京城那邊局勢應已差不多了,大軍也已訓練有素,嚴陣以待卻仍沒等到吳有貞的密報,心裡不免有些焦躁。
於是便召集能人異士占卜求算,其中一人道,只待明日清晨首陽星初升未降之時,一觀天象,便可勘破天機,求得謀事的最佳時機。
郕王喜不自勝,翌日一大早,便跟隨了一眾謀士站在營帳外面,向天際瞭望。
月光漸漸淡去,雲朵被風吹開,一顆閃爍著粲然光芒的辰星慢慢顯露了出來。正是首陽星。
郕王一喜,正待要開口問身側之人,可看出什麼沒有,眼前卻突然飄來一層淼淼霧氣,陰森寒重,好不瘮人!
郕王心下一驚,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卻驀地聽到背後傳來一道涼薄的彷彿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
「郕王殿下想要求問天時?」
那聲音邊說邊低低一笑,清越好聽,然而此刻驀然出現,卻讓郕王剎那間毛骨悚然!
郕王僵硬地轉回身體,看向來人。
卻仍是一陣霧氣,飄飄茫茫,看不清楚。待他茫然四顧一陣,才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卻是一個少年郎,身形頎長纖細,有晨曦的微光灑在他的身上,籠罩了他半個臉龐。
影影綽綽,如同九天外的仙人,亦彷彿陰河畔的魂靈。
「你你……你是何人……」郕王張口發問,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已經發現了不對勁,眼下他四周一眾謀士隨從竟然都憑空消失了!
在這白茫茫霧氣之中,看不到天,看不到地,竟只剩了他一人……不對,還有這憑空而降的少年!
「殿下無須緊張,在下前來是要幫助殿下的。」
「殿下想要求問天時,卻竟然忘了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是人心有變,殿下即便求來了天時,恐怕也是無用之功。」
那少年不疾不徐,在他面前悠悠說道。
郕王驚疑不止:「你知道我……」
那少年勾唇一笑,微微點頭:「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只要做了,自會有人知道。」
「更何況涉關殿下生死存亡的另一人,早已敗露無遺。他的忠心,絕不會在殿下身上。」
少年語罷,還未待郕王有所反應,便聞悲音裊裊從那愈發濃厚的霧氣中穿過,環繞過來,緊接著,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睜開眼時,眼前場景竟然全然變了。
朱門紅瓦,寶馬雕車,大街上人-流如織。
再一抬頭,見身後城樓上「京城」二字高懸,心下不禁訝異至極。
這怎地,就來到了京城?
他不由轉身去看那神鬼莫測的少年,卻發現少年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他只好跟隨著這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去。
卻是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吳有貞。
吳有貞是坐在馬車之內,可令人驚奇的是,自己居然能透過車簾,看得到他。
他看見吳有貞在跟一個人說話,那是個女子,貌美如仙、面若桃李。
可兩人說著說著,他便發現了怪異之處——那女子竟不是常人,有尖牙利齒、大耳長尾從女子身上露出!
沒多久,女子便躍出了馬車,竟化作一隻狐狸,極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再然後又是場景一轉,這回,視線卻是跟著那女子的行動而走。
他親眼看到女子是如何把利爪掏向耋耄忠臣的胸膛,掏出心肺來的!
還有女子指揮了一眾狐狸,潛進一個又一個朝臣家中,幻化為貌美女子,糾纏上去,再一點一點地從那些朝臣的身上,吸食什麼東西。
或許是血,或許是什麼陽氣。
他不知道,卻能看到,之後那些朝臣的身體就像是乾癟的麻袋一般,一點一點地塌陷下去。
最後的面目,令人驚駭。
再然後,便是火熱的煉丹爐,那個貌美女子似乎將心肺、將從那些朝臣身上吸食的精氣投放進去,然後煉造出一顆顆丹藥,獻給了吳有貞。
吳有貞收下,臉上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令人膽顫的笑容。
郕王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俯下身便是一陣嘔吐。
若僅止於朝臣倒還算了,緊接著他便看到了更駭人的場景。
那貌美狐妖化作道士潛進宮裡,將自己在大臣身上的所作所為,又加諸於聖上。
只可惜她做的小心,聖上絲毫未覺,身體卻是日復一日地衰弱下去了。
原來這便是吳首輔能夠隻手遮天的原因……
郕王感到背脊處似乎陡然被一陣寒氣侵襲,讓他整個人都禁不住顫慄。
假若今後,自己沒能滿足吳首輔的要求,他是不是也會如此對待自己?!
郕王一時間只覺滿目蕭然,慘慘戚戚,彷彿他已然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心內已是後悔不迭。
恰在這時,只聞一句朗笑,打破了這重重迷霧。
「殿下何須自怨自艾,亡羊補牢,尚且為時未晚,殿下只需回頭便是。」
少年一句話,彷彿當頭棒喝。郕王即刻回過味來。
他轉過頭去,便看到另一番景象。
那是朝堂之上,滿朝文武已對吳有貞進行發難,吳有貞已是寡不敵眾。
東窗事發,已在旦夕之間。
罷罷!舉-兵-謀-反之事,就當他從未提起過。
郕王愧然斂目,一副頹喪無力之態。
少年卻是輕不可聞地笑了,眉眼間閃過一絲狡黠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