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酌酒
第九十三章酌酒
時間是水,人就像舟,大多都是隨波逐流。也有不服老的人,比如行霈。到了宴會上,還沒開席,他只好坐在座位上,瞄幾眼年輕漂亮的小宮女解悶。
按說大長公主早已不在人世,他這個昔年的駙馬又已另娶,嚴格來說已經不算皇家的人。但他還有爵位,還有和長公主共同的女兒,歷年的新年家宴上,總會有他宋行霈的位置。
至於城澄,如今妍嬪殉葬,昭祉已經回府長住,她在宮中沒有牽挂,不需要再靠宮宴來匆匆見女兒一面了。但皇后總是邀她進宮,城澄推脫再三,總不好連新年大宴也推了去,便只好著禮服正妝前來。
元燁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調皮,平日府里又沒人同他做伴,如今一到宮裡,就彷彿鑽進水裡的魚兒,跟著同齡的孩子一溜煙地跑了。城澄想囑咐他幾句,起身追了兩步,沒尋著,索性由他去了。
她轉步欲回,突然瞥見一人,老相識了,不是行霈是誰!城澄唇畔揚起抹笑,在他身邊的空位上坐了,笑嘻嘻道:「侯爺怎的一個人喝酒?」新帝踐祚,給他這個富貴閑人抬了個侯爺的位置,城澄有孕在身,還未當面對他道一句恭喜。
耳畔響起熟人的聲音,行霈回頭一看,沒別人,老孟耳。他只是笑,順便拿起手邊的酒盞喝了一口,又用手指了指前面那些年輕子弟:「你瞧,他們年輕人,全都扎堆兒,說著最近京城的風聞,倒不肯搭理我這個中年人。」他本想說「老頭子」,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用中年代替。「我又不捨得老臉,去問他們。不過,攝政王妃這樣風光,怎麼也一個人到這裡來?」
宋行霈和裴啟旬同年生人,滿打滿算,他今年已有三十七歲,眼瞅著就要到了不惑之年。城澄知道,他說中年人,大抵是顧著她這女子的心思,不願老罷了。他的心思,有時候比她的頭髮絲還要細膩。
「我年輕時想,待我大了,定要做個開明的太太,和小輩兒們玩到一處。現在卻還是不能免俗,總覺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朝他努努嘴,讓他往宗親女眷那桌瞅,「瞧瞧,都是些小女孩子。我一攝政王妃坐在裡頭,壓得她們多不自在。」
「的確如此吶,有時候覺得自己還可以,但是晚輩卻把我們扔在了時間的後面,怎麼攆,都攆不上。」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原來年輕時的架勢,一揚眉毛,雖然用的是「我們」,但語氣上論起來,彷彿說的只是她。老友相逢,有些共同話題是好的,但太傷感的話,他卻不要。又是哈哈哈一笑,臉上頗帶些隱秘的表情,「你同我老實講,人家那些年輕女孩兒說起來夫妻間的相處,你肯定聽得不好意思了吧。」
歲月催人老,繞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保養的再好,長江後浪始終要冒出來,推一推他們這些前浪。改元前,城澄還懷著幾分不服老的意氣,如今大抵是折騰的累了,有兒萬事足,心態亦平和許多。老,又如何呢,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長一歲有長一歲的精彩。還沒入土,人就得好好兒地活。「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你大抵是老了,忘了我真正出身為何。」她沖他眨眨眼:「倒是你,行霈,梅開二度,叫人好生艷羨呀?」
行霈前些日子新納了一房妾室,提起這事兒,他多少有些尷尬。但在她面前,仔細一想也沒啥好尷尬的。人生,不就這麼一回事兒嘛。「老孟,不瞞你說,我還真想梅開二度,再給願久生個兄弟。」不過一句玩笑話,說過去,隨它在風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呢,新一年,你有什麼打算?」
他家裡的事情,城澄向來不過問太多,朋友間的交情再好,有些話他不主動說,也不好問出口,點到即止罷了。聞言一笑,鼓勵道:「這算個什麼大事情,我的小兒子,才落地沒幾天,你身體這麼好,三年抱倆,也是不成問題。」
至於打算這個東西,新年裡頭總是要提上一嘴,然而很多時候,它也就只是個打算了。「你記得嗎,九年前我同你說過,我要在京郊買塊地皮,蓋兩座房子住。」
「啊,元鎧是么?怕你不方便,我還沒去見過他。將來有機會,抱出來給我瞧瞧,只要攝政王別在後頭提著刀攆我。」他這樣說著,又在戲謔裡帶著些認真。他一貫這樣,城澄也早就習慣了這樣。
說起地皮,行霈一拍腦袋:「噢,想起來了。那還是什麼時候,延祚元年的事情,那個時候,你還沒有嫁人,過得瀟洒。原以為你不過隨口一說,不想如今卻成了執念,你是來真格的?」
他們兩個年少的時候,都算是擔風袖月之人。世俗眼光,且瞧些,但大多數時候,都可著自己的心意活。譬如大冬天要麼哪裡都不去,要麼就跑到野地里去。她還清晰記得,他那天穿一身白衣裳,坐在泥地上,就連她也覺得他是有病的。然而現在,都是身不由己,為家人,為子女,顧慮總要多些。
「哈,我還能騙你不成。若不是因著孩子,只怕今天,我已不會以王妃的身份坐在這宮宴上。」說起孩子,她的話不免多了些,「對了,小九今日可入宮了?我總想著叫她和元燁見見,能不能成不說,積累點兒年少時的情分總是好的。」
行霈活了半輩子,方覺在條條框框里活出自在,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而每當這樣想的時候,又無端覺得自己懦弱。所謂風花雪月,大概就是在天地之間橫卧之餘,還不得不為兒女的事情勞心,城澄如此,行霈亦然。「你的夫家,是攝政王。所誕的子嗣,也會是未來繼承的人。這樣的家室,何愁娶不到好的媳婦?」
他倒一碗茶,遞給她潤潤嗓子,又或者捧在手中取暖。不是刻意的行為,只是多年習慣成自然。「兒女的事情,應由他們自己做主,不能受我們當初的磨折。但我也明白,成為父母親無法不去為他們考慮。你若是喜歡小九,大可以把她接到王府里玩兩天。」
孩子還小,說到娶媳婦,似乎很遙遠,但是也就像他們一樣,一眨眼的功夫就長大了。城澄拿過他的茶,放在鼻翼聞了聞,好東西,給他喝,糟踐了。
她取過酒壺,給兩人斟了酒,一人一杯,不爭不搶。「我們當初的磨折?」她笑了笑,城澄的婚事,並非父母之言,媒妁之約。不過他說這話,倒叫她為死去的長公主覺得冤。「我一直以為,長公主是你自己求娶的,難道不是么。」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當身處其境的時候,覺得所經歷的沒有什麼。但等到走出來了,又轉念覺得當初日子很難,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了一個答案,大概就是我們還不夠老吧。」他一仰頭,把酒杯里的酒喝光。抬眼看著月亮,還有幾片雲彩。涼風在側,他又忍不住說:「長公主很好。但你不知道,她這個人,其實是很要強的。她一直嫉妒你嫉妒得發狂,但她不敢叫你知道。後來她病故,風光下葬,我不再是駙馬。如今論起來,真正和皇室有關係的人,不是我,倒是願久。」
斯人已逝,提起來不過徒增傷懷。說起要強,裴啟紹與長公主一母同胞,大抵再相似不過。最深有體會者,唯吾二人矣。城澄不願深思,一笑而過:「說來也是,既如此,便用心撫養九兒吧,如此也不算糟踐了天家血脈。兒女的事,便是不替他們做主,也免不得要操心的。」她喝了幾杯,又想起她那塊地,「嘿,你聽說了嗎。城郊那塊地,怕是要漲價。」
話題又繞回那塊地上。她的考慮,他其實能夠理解。就算家有眾多田產那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的結局嘛!人年老時,需要一方庭院養老,人去世后,需要一口棺材葬身。這些道理,最簡單不過。「那地兒,要不,咱倆合夥買下來?」
城澄聞言,心中暗道行霈這個老不要臉的,總是跟猴兒一樣精,心裡頭不知道打的什麼鬼主意。指頭在紅木漆桌上似是無意識地輕輕敲著,沉默時,便只聞這點點聲響兒。她頓了會兒才開口,省得張嘴就是一頓罵。她答應過他,要對他好一點的。「就算漲價,那才多大點兒地方,憑你宋府的財力,就買不下了?一片地界,署你我兩個人的名字,不妥當。不如你出錢,我許你一間茅草房。」
「以後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吧。反正怎麼漲,咱都買得起。」行霈細細想了想,理智告訴他,這麼多年的養尊處優受過來,他已無法受得了田間勞作的辛苦。至於他寫的那些田園詩,他大概只是拿來和那些文人套近乎用的,嘿嘿嘿。
城澄看著他,彷彿看著一個經歷過生死大劫的老人,然而一切又都是那麼的雲淡風輕,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觥籌交錯間,他們仍舊坐在這裡,把酒言歡。「你是一個難得的明白人。然而若是糊塗起來,能翻了這天。」她翻了個白眼,「你最好不要去,我還怕你這老不正經的,偷我家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