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妙語
玉逸塵道:「若無一心要尋得真經的執念,在過雪山時他就該退縮,在流沙中他就會迷失,在無遮大會的榮耀加身之後他就該終老於身毒。但他回來了,憑的就是一份執念,尋得真經普度世人的執念。」
妄解經義四字,形容的大概就是這種人吧。
「洒家說的對不對?」玉逸塵見法師無言,又道:「法師可有妙語能辯」
苦生法師仍是笑著,許久才道:「年輕人,你執念太深,妙語非但不能辯亦不能解。」
玉逸塵揚唇微笑,以為自己辯過了這老和尚,復跪了行過禮,這才揚長而去。
他心中如今就有一份執念,支撐著他過了一個晝夜后重又站了起來。浩瀚的經文中妙語灑滿恩惠,但五心不凈的人們所能看到的,仍是自己心中所求的那份執念而已。
從而,妄解經義。
這日遠在劉家莊的劉文思居然到了東市裝裱鋪。他見貞書在櫃檯里坐著,笑指了外面道:「二妹妹真豪傑,我從東市一路行來,無人不是在言說你。」
貞書笑著帶他進來內間,親奉了茶才問道:「劉大哥怎麼上京城來了?」
劉文思道:「前番見你寫了書信來,說章瑞已死,要我們成親。我聽了很是歡喜,只是劉家莊雖是農村,卻也人多嘴雜。貞媛初去時身邊跟個章瑞,再後來又換了我在那裡照應,農村人的口舌更多,說出來有些難聽。我怕貞媛呆久了聽些難聽的話心裡難受,又我父親還留了些銀子給我這三年考學之用,我便自作主要搬到京中來,賃處院子與她成親。恰昨日到我干爺爺府上去了一趟,他言自己有處小院子安靜清幽,大手一揮就贈予了我,我去瞧過了,內裡布置的十分舒適,準備這就去將貞媛與熙兒接了來,索性在京中再辦婚事。此番前來,也是與你商量此事。」
貞書聽了以為他說的是川字巷的小院,忙道:「那好啊,你這干孫子也算沒有白當一場。那院子可是在東市附近?」
劉文思道:「並非。是在西城一邊,離我干爺爺那府第倒還不遠。」
貞書道:「吉服並吉禮上一應東西我這裡皆已置備停當,只是嫁妝只怕遠遠不及旁的大戶女子,還望劉大哥不要嫌棄。」
劉文思笑道:「能娶得她回家已是三生有幸,若我自己有出息,也不靠妻子幾個嫁妝過活。若我自己無出息,傍著金山也總有花盡的一天。你這小鋪子里能生息出多少東西來,要我說,你們願將貞媛配予我,就是最豐厚的嫁妝,旁的東西還是留著二妹妹與四妹妹出嫁時再用吧。」
劉文思言過幾句,忙起身告辭道:「你大姐姐不會帶孩子,只怕熙兒離了我兩日要哭,我須得趕緊回去照應她們母子。婚期就定在九月底,橫豎還有一月半的時間,我們搬過來再收拾收拾,也就到日子了,只是請賓客並置辦酒席的事情,只怕還要勞煩二妹妹。」
貞書自然無有不應,送劉文思出了門回來,便要思索貞媛該從那裡出嫁一事。蘇氏如今生病躺在床上不起來,一應由貞怡照應著。裝裱鋪總歸太過拘束,不是個能嫁娶行禮的地方。貞書思來想去又去了宋府。
如今宋府偌大的院子只住著宋岸谷一戶人家,除了他們的隨意居,貞玉曾住過的善書院並鍾氏的隨和居如今皆是大門緊鎖放著落灰塵的。沈氏這裡長貴和長燦俱已到了啟蒙入學堂的年級,每日也是早出晚歸。宋岸谷又是個多半不回家的,沈氏又遣散了婢僕,蓉蓉已經嫁人,她身邊尋常使喚的也就一個半蘭。見貞書來了忙迎出院子來笑道:「三姑娘是稀客。」
貞書進了正房到西間大炕上,見沈氏坐在炕上做針線,雖不過一套平常起居的衫子,比之原來卻是神彩飛揚了不少。貞書在炕沿上坐了笑道:「如今四叔母瞧著比原來還年輕了不少。」
沈氏習慣性瞧了瞧窗外,跳皮的嬌笑了輕聲道:「我說句遭報應的話,自打老祖宗死了,我竟覺得是天上一片烏雲散了,肩上一座枷鎖取了,頭上一塊重石搬了一樣,如今每日都是暢快無比,雖沒了當初的體已銀子銀錢緊了僕從少了,可混身暢快自在,就連步子都比原來快了許多。」
貞書見她腳上亦未纏著裹足布,驚道:「四叔母竟也放了足?」
沈氏伸了兩隻腳並了道:「如今又無人管我,有無人會看,要那細足何用,還是自己怎麼舒適怎麼來好了。」
談起貞媛要出嫁的事,沈氏喜道:「咱們這院子里也久沒有喜事了,就叫她在這裡發嫁,我替你們操持娘家的事情。如今我放了腳能走得路,再無老烏雲罩著,定能替你們辦的紅紅火火。」
若遠寄在廣濟寺的鐘氏亡靈聽到這樣的話,只怕要氣的從棺材里爬出來。
既沈氏這裡答應了,貞書又一趟子去了趟城西,尋到玉逸塵給劉文思的那小院子里去,報了名號進去瞧了一番。他的手筆皆是雅意,院子不過二進,布置的十分溫馨別緻。況即是給了地契的,這院子往後就是劉文思和貞媛正經的家了。
貞書四處瞧過一回后復又出來,往回走時經過玉府後門,見門上清凈潦落也是無人走的樣子,嘆了一聲仍往東城去了。她如今一天的腳程倒能比得上蘇姑奶奶一樣。
這日她晚了許久的月信至期,晚上腰酸背疼了半宿,好在次日就過了身,起來仍是平常人一樣。要忙著雇些家下人,要送請帖,要置辦酒席上所須的一應物件並菜色,貞書忙忙的替貞媛操辦起婚事來,雖每日都在忙,又一個簡單的小婚禮,卻仍有忙不完的事一樣。她幾乎每天都要到宋府,西城的小院並裝裱鋪三處奔波。好在休兒如今已經頂得半個掌柜,人稱他小掌柜,貞書自然就升任掌柜的了。
婚事訂在九月二十八,有九有八,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沈氏將善書院打理裝置一新,叫貞媛頭兩日就住了進去。因熙兒未過明路,帶到了裝裱鋪小樓上叫蘇氏照看著。婚事前一夜,陸氏帶著貞妍和貞瑤兩個也到了宋府住下,貞書與貞怡也在,姐們中除了貞玉和貞秀,也算湊得齊全。貞瑤比貞怡還大一歲,跟了陸氏的體格,兩條腿又長又細,聽聞是許了個當地的富戶家的公子,只是她仍如陸氏一樣是個憨性子,似是全然未意識到自己也快要出嫁了一樣。
貞妍又是個小的,也是一句話都不愛說。
幾人在善書院里正坐著,忽而聽得外面有人報道:「二姑娘到!」
貞書聽了皺眉道:「貞玉竟也來了?」
話才落貞玉就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兒進得門來,小囡囡如今也有一歲多,頭髮烏黑明亮的扎著雙髻,兩隻眼睛圓圓的眼珠漆黑如玉,貞書首先忍不住就搶了抱在膝上玩耍。貞玉四處轉了一圈子道:「我這地方如今竟成了你們發嫁的好去處。」
貞媛聽她說的刺耳,也不言語。況她見貞玉的孩子抱出來大家一齊擁著逗鬧,自己的卻在小樓上蘇氏懷裡窩著,心裡也十分不好受。貞玉見無人接話,又指了帘子道:「本來都是好東西,叫貞秀全給我弄壞了,瞧瞧上面的珍珠也叫她一個個全摘走了。」
見仍無人接話,貞玉索性過來抱了孩子問貞書道:「可曾見過貞秀?」
貞書道:「未見。」
貞玉冷笑道:「如今平王與皇帝關係好了,聽聞過些日子平王還要到京中來。太妃娘娘這兩年忍辱受氣全為了平王,等他來了,必要差人好好的給自己平氣。到那時追問起銀子來,只怕有她貞秀受的。」
原來是平王要來了,貞玉的靠山又厚了幾分。
她見姐妹們皆是沉默著,自坐了道:「也罷,你們一起熱熱鬧鬧,我來了就一句話也不言,可見心裡是看不上我的。」
貞媛道:「我們怎能看不上二妹妹,姐姐在村子上時也曾聽聞二妹妹府上遭了大難,現在可好了?」
貞玉道:「遭難的是他們,我有我的嫁妝有我的田地,我仍是好的。說到此還要多謝三妹妹,若不是她搬動玉逸塵把囡囡早放出來,只怕今日我還不知道什麼田地。」
貞書本欲要說我並非搬動玉逸塵,想想還是算了。她心中自有她的計較,旁人多說無用。
正沉默著,忽而貞玉又道:「貞書,你可知我家小姑和杜禹斷了婚的事情?」
貞書道:「知道。」
貞玉笑道:「聽聞皆是為了你?」
貞書道:「當著孩子的面別說這些沒用的。」
貞玉那肯,仍是笑嘻嘻道:「聽聞他說當初在五陵山中,你與他還拜過天地。這些年你竟能裝的無事人一樣,可見城府。」
貞書再忍不住,起身道:「你們坐著,我去忙會兒。」
言罷就起身走了出來。貞玉忙將孩子交給貞媛抱著,追了出來道:「你若想斷就一次索性斷個明白。竇明鸞如今在我府上,跟那個老虔婆不是咒杜禹就是罵你,這倒還罷了,她能嫁給杜禹,杜府並不要多少嫁妝。若要再嫁旁人,只怕那嫁妝我們都吃不住。」
貞書道:「你若煩她們,趕出去即刻,為何還要應付?」
貞玉聽了知貞書是在刺她,抱拳在胸冷笑道:「因為我總還要些臉面。」
貞書道:「若還要臉面,那就只能受著。」
言罷出門去了。貞玉氣的跺腳,回屋見別的姊妹們皆是高高興興圍成一團的聊著天,也不過兩年而已,她曾經便是眾星拱月坐在最中間聽人奉承的一個,如今這些姐妹們卻沒有一個人肯理她。她從貞媛懷中抱了孩子道:「你們呆著,我家裡還忙,要先回去了。」
貞媛一直送著貞玉出了門,只有兩人時才道:「貞書性子與咱們不同,她有些俠義心,當初聽聞你們府上被拘,站在門外等了一夜才救得孩子出來。你們府上遭難,是上面神仙打架的事情,我們姐妹們皆是凡人,能替你撈得孩子出來已是她的大義,你不該為此而一味怪罪於她。」
貞玉雖聽過幾次這樣的話,但以她的思維來看,貞書放著玉逸塵那樣一棵大樹不肯替自己遮風擋雨就是不對,她見貞媛總算肯與自己言說幾句,掉了兩滴淚道:「你是不知道應天府大牢里有多可怕……」
那是她這輩子都揮不去的噩夢,連提都不肯提,見貞媛面上並無動容,也知她這樣沒有受過苦的女子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貞玉滿心的酸與苦,也只得自己掩了,抱了孩子轉身走了。
次日一早貞媛打扮的面若滿月臉似嫦娥,端得是嬌艷無比。貞書親替她遮了喜帕等著,不一會兒就見外面一陣喧動,長貴長燦幾個叫著姐夫鬧著喜糖銅錢跟了進來,劉文思一身交領吉服咧嘴笑著,雖有些傻氣,但仍不失是個年輕英俊的新郎官兒。貞書遞了繡鞋給他,他親自跪了替貞媛穿好,抱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