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聖人
馬車駛到延福宮外,玉逸塵下了馬車。冬月間的寒天,他裹著裘衣猶還嫌冷,抱個手爐在懷中進了皇后寢宮。已是五更,往常這個時候,皇后早已起身,只怕正在對鏡貼花黃。今日這黎明黑暗中的寢宮仍是靜悄悄一片。內里侍奉的尚宮們見是玉逸塵來了,一溜煙迎了出來低聲齊道:「奴婢們見過玉公公。」
玉逸塵伸手止了問道:「皇后還未起身?」
眾人低頭答道:「是。」
玉逸塵徑自掀了帘子進內,熏香怡人的宮殿中四處瀰漫著溫熱之氣,一進又一進的帷幔掀起,微暗的燭光映著這質樸的宮殿,內飾並無一般女子喜愛的流蘇帳幔之物。到了她寢室門上,躬身的小宮女輕聲向內問道:「聖人,玉公公來了。」
「叫他進來。」這是皇后的聲音,或許仍在半夢半醒中,並無平常的端莊威嚴之氣,內中反而透著絲絲慵意。
玉逸塵親自向兩邊開了門進屋,後面宮女即悄無聲息合上了門。果然聖人還躺在床上,她很瘦,錦被上只微微撐著軀身的曲線。卧塌前高高懸著熏香銀球,壁上點著微微燭火。
玉逸塵坐到床邊,伸手握了她手問道:「為何仍不起身?」
聖人一笑收了手道:「有些累。你的手可真涼。」
玉逸塵亦笑:「冬月寒天,必然是冷的。」
聖人叫他扶著坐了起來,素縐緞的睡衣斜斜往下滑著。她凝目注視玉逸塵許久,才問道:「你有多久沒有來過延福宮了?」
玉逸塵道:「大概一年多。」
聖人垂眸道:「是了,若不是陛下突然昏迷,只怕你也不會踏足。」
玉逸塵溫笑道:「你既生了皇子,就該在此愁心撫育。況且在福寧殿,我們也經常見面,何須親自前來。」
他取了引枕給她靠在身後,叫她斜躺了,又問道:「可還舒服?」
聖人道:「舒服。」
終是玉逸塵先問:「為何要那麼做?」
聖人苦笑:「若我說是為你,你信否?」
玉逸塵搖頭:「不信。」
聖人仍苦笑:「就知你不信。」
玉逸塵溫言勸道:「陛下是個好人,也很敬重你。他雖溫寡些,但如今你已有了皇子,終究這後宮是你的天下,太后都要退讓三分,你又何苦?」
聖人坐了起來,伸了胳膊,玉逸塵取了素羅大袖來替她穿上又輕系了衣帶,取了繡鞋給她穿上,扶她下了床又出了寢室。外面早有備好熱湯的宮女們一溜煙走了進來,平常侍奉凈面勻臉的宮女上前才要絞帕,就聽聖人道:「叫玉逸塵來做。」
玉逸塵伸手在鎏金盆中絞過帕子半跪在前替她凈面,從額角到眉間絲絲擦拭著。聖人閉上眼睛,溫黃的燈光中她下額角上兩條深沉的紋印,那是裝威嚴裝慣了才生出來的兩條紋印,叫她臉上呈著一股苦意。待玉逸塵凈完面她才睜開眼睛,揮手道:「都退下吧。」
她起身到妝台前坐定,回眸笑道:「替我梳頭吧。」
玉逸塵取了篦子過來輕輕替她松著頭上不小心打了結的發,她如今頭髮有些枯黃乾燥,一睡起來就愛打結。幾個善梳頭的宮女都因扯疼了頭皮叫她杖責發落,唯有玉逸塵,他十指綿軟手法輕盈,叫他梳頭是種享愛。
待將一頭長發梳順了綰好,聖人才問玉逸塵:「你在外,也替她這樣梳頭?」
玉逸塵瞧了銅鏡里的聖人,輕笑道:「並不,她並不愛叫我擺弄這些。」
於聖人來說,這是種難得的享愛。可於貞書來說,這是平常不過的事情,甚至她會覺得有些古怪,一個男子怎麼會喜歡擺弄女子的頭髮。
聖人閉了眼叫他替自己划著眉色,勻上脂粉又著上胭脂,才睜了眼望著鏡子中有了鮮艷顏色的自己道:「不論你信與不信,我這樣做確實是因為你。若你仍能垂憐於我,而不是移情別處,這深宮寂寞我亦能受得,忍得。可我不能忍你愛上一個宮外的女子,一個粗鄙不識儀禮的寒家女,將用在我身上的手法亦用到她身上去。」
玉逸塵並不理她的抱怨,亦盯著銅鏡里她的容面道:「杜武狼子野心,不是你能手掌的男子。你想垂簾聽政,他想攝政監朝,或者有一天他取天下而代,你與那孩子又該何去?」
聖人道:「我本就是個淺薄女子,這些年也全靠你在後面撐著才維持這份顏面。你既如今棄我,為何不能再找一個靠山。」
玉逸塵道:「我並沒有棄你,我仍願意替你維持這份顏面,但你不該傷了陛下。如今他性命垂危,你可曾想過若杜武棄你,扶平王上位,你又該如何自處?」
聖人道:「他不會扶平王的,平王若能叫他玩於股掌,當初就不會年級輕輕自請出京。」
玉逸塵扶她從到軟榻上,替她墊好肩背輕輕揉著膝蓋,問道:「可還會疼?」
聖人搖頭:「不會。只是膝間有些酸痛,也是老毛病了。」
從太子妃到皇后,一年四時有許多祭祀大典,她皆親力親為。承豐帝去時正值春風肆掠之際,她麻衣白孝跪在大殿外幾個時辰落下了風寒,到如今膝間還有酸痛。玉逸塵輕輕替她揉著膝蓋道:「若陛下醒來,咱們就此揭過這一層,你仍是聖人,我來收拾這剩下的局面,可好?」
聖人搖頭道:「不好。不得陛下垂憐,是他擁有的太多也習慣於索取,我沒有那個能力叫他一心向著我一人。可你不同,你本是愛我的,你所有的溫柔也該只給予我一人。若你不再望著我,這深宮寂寞,我守著又有何意義。」
玉逸塵仍替她輕揉著膝蓋,柔聲道:「男子的愛本就是索取,將女子當成信仰,要從她身上索取答案,索取過後信仰消失,就會重新去尋找信仰。而女子的愛是山崩海嘯,是將骨血運作於天地的滋養。男子叫女子滋養著,去尋求新鮮的血液。你若想尋求男子之愛,於我這裡是尋不到的。我失了□□,本就不是個完整的男人,也因此而失了尋求信仰的動機與慾望,因而才會憐惜女子的柔情,這憐惜於你來說,跟一份同性親情相差不少,你不過是站的太高太過寂寞,才放不下這份執念,你可知?
我能給你的,每個太監都能給你,不過是你沒有學會接受而已。」
聖人搖頭道:「不是。我不愛叫那些閹人碰我,他們臉上浮著世儈身上帶著俗氣,在他們手中,我仿如一件俗不可奈的金器。可你不同,在你手中,我覺得自己像一件稀世少有的珍寶。」
玉逸塵笑道:「你本就是我的珍寶,是我從三千綉女中一眼相中了你,叫你成東宮太子妃,一路走到聖人的位置上。你本是塊璞玉,要經打磨才能生出光彩來。如今你已光彩四綻執掌後宮,陛下才是生息你的沃土,你卻下手害他。」
聖人冷笑:「若我是你的珍寶,她又是什麼?我叫人去遠遠瞧過她,不過是個粗俗的鄉野女子而已,聽聞她還曾在東市上當眾說要嫁給你,踢一個男子的□□。這樣粗俗的鄉野女子你竟也愛?」
玉逸塵道:「她是我殘缺了身體之後,唯一尋到的信仰,她亦能滋養我,所以我愛她。」
聖人長嘆一聲道:「我以為你愛我。可照你的意思來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玉逸塵道:「當你坐在今日這個位置上,就不該再去尋求一份淺薄的,沖昏了頭腦的愛戀。」
聖上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夾出兩道淚珠滾落:「你當初就不該招惹我,不該選我進東宮,不該叫我做這個皇后。你招惹了,又要棄之,我豈能遂你的意?」
說到底,她之所以投靠杜武,也不過是為了叫玉逸塵能另眼相看,能叫他害怕,從此斷了宮外的往來一心只守著她。他一手將她送上這個位置,今日她要親手斬了他的退路,叫他退無可退。
玉逸塵起身道:「我扶你去用早膳。」
聖人知道他已是要走的意思,恨恨道:「今日政事堂中,杜武攜諸位大臣正在討論要撤了你督察院督察使的事情。你不覺得好奇,不想去看看?」
玉逸塵道:「我須得先去福寄殿,看看御醫們會診的結果。若你能告訴我你給陛下下了什麼葯叫他昏睡,能叫我有個方向去對症下藥,就更好了。」
所以,他一年多未曾踏足延福宮,來了說這麼多好話,其實還是為了要救李旭澤。
聖人終是不忍,輕聲道:「聽聞平王已在路上,若你還想逃得一線生計,就該好好用用威武將軍這個名號。」
她雖投誠了杜武,卻還想他有一線生計,至少是能逃出生天。
玉逸塵復又轉回來,溫溫笑道:「雖威武將軍名號聽著響,也不過是個督軍而已。只怕今日這威武將軍的名號一併也要叫杜武撤掉。陛下還有喘息,我就不能棄他而去。你也快去用些早膳,須知就算果真要殺了我,你也得先吃飽飯有力氣才能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