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師叔

129.師叔

此間早些時候,胖和尚拿了簪子一路狂奔到最後一進廟院里,掀了帘子氣喘噓噓進去叫道:「師叔!」

這偏殿不似旁的一樣供奉菩薩,三大開間的屋子上,皆掛了厚厚的帘子,地上亦鋪著厚厚的絨毯。內里一個溫溫的聲音道:「你又要踩臟我的毯子。」

胖和尚倒退了兩步站在外間,合什了手掌道:「師叔,小僧今日收到一件舊物,看著像是您的東西。」

帘子一掀,一個精瘦高挺穿著灰色僧袍的白面男子走了出來,問道:「什麼舊物?」

他瞧見胖和尚手中的簪子,伸了兩指拈了過來細瞧過一番,才問道:「是誰送來的?」

胖和尚道:「是涼州城的杜禹杜將軍。」

玉逸塵扭轉著簪子,見上面痕迹斑駁,又問道:「還有誰?」

胖和尚道:「還有他的兒子。」

見玉逸塵仍盯著他,胖和尚又道:「他言他娘子在寺外等著。」

玉逸塵收了簪子道:「去拖住他,先不要讓他走了。」

言罷自己脫了腳上靴子換了雙草鞋趿著,出門取了禪杖戴上斗笠自後門而出,沿那高高白楊樹兩圍的大路外緣而行,行不多遠,遙遙涼亭中站著個細瘦高挑的女子,他胸中如有重石一撞,險些要撲倒在地。

她穿著件黛綠色的短襖,並一件紫色罩皎紗長裙,綰著清清爽爽的髮髻,發間也不過亮晶晶一支青玉釵。她在田野間盈盈而耀的金黃一片粟谷中俏然而立,凝神望著遠方的白塔寺。

他不敢驚動她,握緊了那簪子如作賊一樣悄悄走近涼亭,一丈遠的距離后,就不敢再近一步。站在這大路外栗谷田中如稻草人般,不敢動也不敢眨眼,唯恐眨眼之間,她就會消失不見。

她仍願意守著承諾,不與丈夫一起進寺院的大門。

他亦守著他的執念,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古佛長燈。

這樣站了不知多久,她許是生了頑心,縱腳翻出欄杆外,撈了那栗谷田中串生的野花在手中不停翻弄。她擺弄這些時,面上便浮起笑意,他亦笑了起來。一丈遠的地方,他與那架高的稻草人皆是默然而立,她心不在此處,不曾眺望到他身上來。

他看到她腳上那雙鞋子,上綉著兩隻綠色的小青蛙,心中忽而一動。他曾給她置過那樣一雙鞋子,他的小掌柜很是喜歡,總愛穿著。於是他便置了許多許多雙,綉著小老虎小兔子小晴蜓,各式小動物的鞋子。

她編好個野花織圍的帽子,先戴到了自己頭上,左右四顧在那水渠邊上捧心自覽,必是沒瞧見什麼,又笑著搖頭摘了抱在懷中,仍遠遠眺望著白塔寺的方向。

她望著那白塔,他望著她,不過轉眼,也許過了許久。她忽而咧唇笑著揚高了手中的草編花帽。遠遠聽得一個稚子邊聲喊著:「娘!娘!」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那必是她的丈夫與孩子。

她撩了裙角跳出亭外,飛奔過去,將那跳躍而來的小子撈起抱起在懷中,拿自己的臉頰貼著他的臉頰不知問些什麼,那胖墩墩的孩子在她懷中理直氣壯的撒嬌作痴,享受她滿是寵溺與愛的目光注視,笑望著他娘將那草花編織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好奇了伸了手摸著。

杜禹強行抱過了小魚:「他如今也太重了些,你很不該經常抱他。」

小魚叫他爹一隻粗臂勒在胸前,上也不得下也不得,喘了粗氣道:「娘,他抱得不舒服,我要你抱。」

貞書忙又自杜禹懷中接了小魚過來道:「兒子長到這樣大,你都沒學會抱他,可見是個不經心的爹,連你爹都不如。」

杜禹又自貞書懷中奪了小魚放在地上,惡狠狠指了道:「自己走,那裡有這樣大的孩子還讓娘抱的?」

小魚也回他個恨恨的眼神道:「自己走就自己走。」

他濕了鞋子更加不在乎,眼不見就要伸了腳到路旁溝渠里去撈上一腳水濕嗒嗒的跑著。杜禹氣的直搖頭道:「逆子!逆子!」

貞書聽他這樣說兒子,心裡有些不舒服,故意刺道:「難道比你還逆?」

杜禹想了想也是,又搖頭道:「報應,報應。」

他們一家三口走遠了,漸漸消失在那白楊樹高聳的大路盡頭。玉逸塵仍是一動不動站著,任天上流雲變幻,田中飛鳥回梭,風吹過谷地的沙沙聲在他心底撫過,恰如當年他同她在一起時的明月琴聲,並她的每一個笑每一個眼神,與她哭著鬧著要跟他走的神情,並她轉著眼珠動的那些腦筋,還有她在地道里艱難不能爬時的喘息聲,這一切合著風聲湧入他的腦海,填滿他的胸腔,叫他沉重的肩膀幾乎不能負擔,要跌倒在這栗谷田中。

他持了禪杖穩穩站著,影子漸漸拖在身後很長很長,鳥都歸林四野蟲鳴時,才有個小沙彌跑了過來合什了手掌問道:「師叔,您可要回去?」

玉逸塵伸手扶住他道:「走吧。」

他回到自己居的偏殿,脫了草鞋在外,待那小沙彌打水來凈過足才重又換上靴子進了屋子,在內間一處莆團上坐了,旋開簪子抽了那捲的緊緊的細薄皮子出來細細攤開。內里夾著一張紙,紙上七橫八叉的難看字體,逗的他朱唇抿起,莞爾一笑。

她書道:

害死了你之後,我仍恬不知恥的活著,還將繼續活下去。

我將你的簪子供在佛前,是因為我們都要歸到地獄里去。

若你已經在那裡,就請等著我。

地獄里千萬億劫,求出無期的刑罰,我會陪你一起承受。

若在恆河沙數的時間之後,我們一念能得解脫,再求個彼此在一起的緣份,可好?

玉逸塵喚了那胖和尚來,吩咐道:「去將院牆根上那一排柳樹下的花雕挖出一壇來,再切些梅干、杏脯、冰糖一起隔水燙了,不必煮沸,燙手即可。」

胖和尚皺眉道:「師叔,這是發物您不能飲用,方丈知道了要生氣的。」

玉逸塵伸手摘著牆上的古琴,頭也不回道:「你若不說,他怎會知道?」

未幾,胖和尚親捧了隔水溫著的黃酒進來,玉逸塵拉過拖盤放在身邊,自斟了一盅抿在口中含著,慢慢擺弄著琴弦。胖和尚還要再聽,就見玉逸塵揮手示意他退下。

初秋的夜晚,胖和尚站在門外,聽得悠悠長聲而起,琴聲攪動四野,將天地間的幽暗都凝結成胸中的塊壘,須臾之間,又似長劍橫空,劈出個清明天地來。

他雖於五音上無造詣,卻也聽得如痴如醉,許久才隔簾問道:「師叔,這是什麼曲子。」

「廣陵止息!」玉逸塵言道:「去將我黑水鎮燕軍司的人喚回來,我一會兒出門走走。」

他四年前墮入冰寒刺骨的運河中,又背上中箭,險險死掉。幸得萬壽寺苦法禪師一力相救又帶他到黑水故國延醫問葯才能活過來。

當初一路各州府沿邊皆在搜查他的下落,苦法禪師親自坐鎮,帶著和尚們一路車馬疾馳帶他奔赴關外,他高燒昏迷不醒,到臨過黃河時悠然醒轉,見那慈祥老禪師握著自己的手,張嘴想要問他:師父,弟子如今悔悟可還來得及?

玉逸塵身體太虛無法問出那句話來,老禪師慧眼一目洞息,溫手握著他的手說:「孩子,無論何時悔悟都不會晚。你既一念生凈信,佛菩薩自會一力救撥你於苦難之中。」

玉逸塵闔眼長睡,兩個月後才再度清醒過來。黑水鎮燕軍司,亡國西夏的殘部城主賞羌是他父親的親弟弟,他的小叔叔,守著北汗所賞的黑水城,因膝下無子延續國脈,他從此便成了黑水城的儲君,一如他父親當年的位子。

後來身體漸好,他雖身為儲君卻不常住於黑水城中,而是往來於涼州黑水之間,在常居白塔寺的苦法禪師膝下一路讀經習法,虔心修習佛法。後來杜禹到涼州,隨即將白塔寺遷到了涼州城外,他帶著幾個沙彌在河西走廊一帶的各寺中講經說法,遍走河西走廊,是個蓄髮戴笠,手持禪杖的俗家居士。

黑水鎮燕軍司與涼州相隔不遠,兩家邊境上時有磨擦發生。涼州雖有杜禹,但黑水城亦有多員猛將,況且背靠著北邊蒙古諸部的支持,黑水城與涼州也能相恃。

他等了四年才終於再見牽挂於心的那個女人,知她有夫有子生活幸福美滿,此時滿足的不能再滿足,也圓滿的不能再圓滿,果真要一念尋個解脫,卻還得等交待完黑水城雜事之後。

「師叔!」外面的胖和尚忽而叫道:「師叔!」

「什麼事?」玉逸塵語氣十分不耐煩。

他才將琴掛到牆上,忽而聽得門外掀帘子的聲音,他不慣別人闖入自己房間,皺起眉頭才要發火,就聽一個女子的顫音:「玉逸塵!」

玉逸塵幾乎要站立不穩,閉眼沉息許久兩串熱淚滾落下來,扶著那古琴的手慢慢撫著牆壁轉身。果然不是幻覺,他那可愛的小掌柜就站在門口,汗水沾濕著額頭滿臉笑的望著他,重又輕喚:「玉逸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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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姑娘擇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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