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靈谷溫泉
六月初八,青龍山莊內張燈結綵,紅燈高掛。
前幾日天婈就聽幻兒說,這日是紀長安祖母八十歲生辰之日,老太太喜靜,決不讓大肆操辦,眾人便依了她。雖如此,庄內上下卻是要熱鬧一番的。
這日天氣極好,微風舒爽,日頭也不毒,便在園子里擺了酒席,搭了戲檯子。飲酒賞花聽戲,別有一番趣味,老太太倒喜歡這樣的別出心裁,自坐在太師椅上看著小輩們樂呵。
天婈獻完了壽禮,便找了個角落,挨著一棵百日紅坐下聽戲。
因台上唱的這齣戲萬年來她反反覆復聽過不下百遍,縱使請來的戲班子是天下最有名的,她仍是提不起興緻,一個接一個地打呵欠。
打呵欠之時閉目塞聽,等打完了,一個刻意拔高了音調的聲音陡然傳到她耳里,「前幾日長安帶我去靈山小住了幾日,那裡有口溫泉甚好,泡得人渾身舒暢。」
天婈轉頭過去一瞧,花紅柳綠鶯鶯一片,說話的正是被眾星拱月圍在中央的秦如月,她著了身嶄新的紫色綢服,臉上紅光煥發,精神頭飽滿得很。
一個紅衣女恭維道:「嫂子福氣好,大哥這樣疼你。」隱約記得是紀長安弟弟的妾室,具體哪一個弟弟的哪一房妾室,她卻不是記得很清楚。
「還行,你大哥就是太慣著我了。」秦如月春風得意,說話間,眼神有意無意地往天婈這方瞟。
圍著她的那些人個個眼尖,也跟著拿眼瞥過來,接著刻意壓低卻依舊清晰的討論聲陸陸續續地從風中傳來。
「這姻緣那,還要講究個你情我願,有人慣會耍手段,卻不知強扭的瓜是不會甜的。」
「就是,青龍山莊從未如此丟臉過,她自己也不嫌丟人,我要是她啊,早打包打包滾了。」
「姐姐這般惹人疼的人兒,盡受她的欺負,聽說她還曾燒了姐姐家?真是刁蠻!」
「妹妹們可別這樣說,既做了姐妹,就是一家人了,如月跟姐姐相處得還算和睦。」
天婈端著酒盞邊飲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好一盤下酒菜,倒不覺得是在說她。卻是幻兒,在她身後咬牙切齒,那磨牙聲聽得她頭皮發麻。天婈終忍無可忍,回頭瞪她,她卻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問:「小姐,什麼時候削她?」
天婈納悶:「如何削?」
幻兒咬牙道:「我去開道,您上前賞她幾個耳刮子。」
天婈又問:「以前削過?」
幻兒數了數,答:「削過四五回。」
「哦。」天婈點點頭,忍不住朝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她佩服玉璃月,幾萬年來,面對夙媚兒有意無意的挑釁,她在心裡把她劈死過無數回,可實實在在卻一回都沒削過她。又道那秦如月膽子倒還不小,被削幾回了還敢這樣囂張。轉而一想,或許回回都是她故意挑起事來,引得玉璃月脾氣爆發,讓自己變成受害者,從而獲得紀長安的憐憫,成為真正的贏家。
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事,左右不過兒女情長,犯不著計較。
唯一值得防備的,是在她薔花苑聞到的那股白依蘭花香。不過秦如月出身普通人家,毫無神力,雖有點小聰明,行事卻也太過小家子氣,約莫出不了什麼大的幺蛾子。
此刻天婈比較關心的是那口溫泉。
前段時間秦如月還是滿臉病容,今日這樣精神,大約跟她口中說得那口溫泉有關。天婈撐著下巴回想了半日,隱約記起靈山確是有口溫泉,引湯谷之水,故稱靈谷溫泉。
因那溫泉靈氣微弱,於仙體無甚用處,她從未去泡過。不過如今若是能去泡上一泡,對她這副身子倒大有益處。
靈山距青龍山莊大約半日路程,天婈琢磨著多帶幾套衣裳去那住上一個半月,好好療養一番。
將這個想法與幻兒一說,那丫頭默然了半天,吞吐道:「好倒是好,只是......只是那靈谷溫泉雖是姑爺名下的產業,但......一向只有姑爺本人才能享用,姑爺素有潔癖,一般不肯與人共用,上次二少爺要招待一個朋友,問他借用一下,他都沒答應。」
紀長安這個人,毛病真多!
天婈感嘆,她葭瑤宮那口溫泉,比他這口珍貴多了,也沒小氣成這樣。兩個哥哥六個妹妹並一個弟弟泡過,蘇夜黎泡過,瓦瓦泡過,箬輕泡過,嫦娥泡過,加苑泡過......與她交好的神仙基本都泡過。因此,她是個仙緣很好的神仙。
獨樂不如眾樂!
天婈決定好好跟他談談這個道理,遂拖著長長的裙擺在場中尋找紀長安的身影。
因她已很多天沒見過他,因她實則並未仔細看過他的臉,是以,天婈看到一個身著白袍側面很有些熟悉的束髮男子就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長安,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那男子周遭的幾張桌子本來熱鬧哄哄,因她這句話,瞬間安靜了下來。遠處幾桌上的熱鬧熱得很不真切,被天婈拍到肩膀的那人回頭訕訕地叫了聲:「嫂子。」
與此同時,對面不遠處站起一個天藍色身影,臉色青黑青黑的。
天婈瞬間明白自己鬧了個烏龍,紀長安有五個弟弟,二弟與他年齡相仿,這穿白袍與紀長安有幾分相似的,約莫就是紀家二少爺,名喚紀長和的了。
換做一般婦人,認錯相公要羞死人了,可幾萬年來天婈什麼大風大浪被見過,何況這等小事,遂鎮定又拍了一下紀長和的肩膀,做足一副長嫂的模樣,道:「二弟,烈酒傷身,少喝為妙。」
紀二少爺一臉茫然,只點頭稱是。
天婈慈祥又和藹地笑了笑,而後朝紀長安喚道:「還不過來。」
紀長安莫名看了她一眼,倒乖乖地放下酒杯,走了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天婈含笑施施然將他領到一棵桃樹下,與他商量:「我想去靈山住段時日,借你的溫泉一用,可好?」
本來面無表情的紀長安聽了這話,嘴角浮出一絲鄙夷而冷漠的笑:「因如月去過了,所以你也定要去?」
天婈知玉璃月過去給他帶去的陰影實在太多,並不與他計較,耐心解釋道:「自上次落池后,身體一直不大好,我想那靈山靈力充沛,去療養一段時間興許有用。也省得在莊裡礙你的眼。」
紀長安謹慎地抬眼將她看了看,似在判斷她話語里的真假。
正此時,一股濃重的脂粉味襲來,天婈憋不住,打了個噴嚏。打完噴嚏后,看到一個嬌柔的身子靠到了紀長安身上,秦如月軟糯著聲音撒嬌:「長安,我覺得還是有些頭暈,我們再去靈山住段日子,好不好?」
天婈終於知曉她屢屢被削的原因了,實在該削!又不禁替她慶幸,幸好如今站在她對面的,是好脾氣又有涵養的她。
她不同她計較,只看紀長安如何處理。
紀長安沉吟了半響,拍著秦如月的手,溢出一絲寵溺的笑,道:「好,你想去我們便去。」
雖已做好了準備,天婈還是忍不住心一沉。
忒失落了!
這失落實則是一種不習慣。幾萬年來,她作為仙族三殿下、天庭女戰神,受盡天上地下人鬼神的尊敬,向來是別人向她獻殷勤她看心情接不接受,還未有過主動討卻沒討得的事發生。
忒新鮮了,新鮮得一臉狗血!要是被箬輕知道,定會笑上十天十夜。
紀長安安撫完愛妾,又朝天婈冷冷道:「你也知道,如月如今肚子里......」
天婈沒等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天下又不止這一口溫泉!
待回到席上,幻兒看她臉色不好,知道溫泉一事沒成,又拿同情的目光對著她。天婈自新鮮了會便想通了,再如何態度惡劣,左右不過是對這副皮囊,並非對她本尊。何必生氣?
眼見侍童端上一盤熱氣騰騰的松鼠鱖魚,勾出肚裡幾根饞蟲,遂躍躍道:「去幫我夾塊,要肚皮上的,澆點汁。」
幻兒殷殷而去。
美食下肚,再不快的心情都一掃而光。天婈悠悠地喝了口湯,回想剛剛秦如月撒嬌的姿態,用心暗暗記下,想著回去后在蘇夜黎身上試試。
約莫,男人都吃這套罷。
眯眼望去,卻恰好看到紀長安正向她望來,眼底儘是迷惘之色。
她想了想,朝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