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流放星(一)
?漆黑的宇宙中,一道巨大的空間裂縫大喇喇橫跨其中,張牙舞爪得像一隻狂妄的獸。一抹身影懸浮在它的前方,與裂縫相比,渺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那抹身影靜默地懸浮著,彷彿一尊靜止的雕像。
巨大的骨翼在他的身後伸展開來,猙獰的骨刺上流淌著黑色的光。
星河閃爍的光亮自裂縫之中照射過來,落在他蒼白的面容上,打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他的表情十分淡漠,平靜得如同一泓死水,似乎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然而那雙妖異至極的血色眼眸卻專註地凝視著前方——或者說,正凝視著,裂縫對面的世界。
人類的世界。
他緩緩伸出手,探入裂縫之中,虛虛地一握,彷彿這樣,便可以握住另一個世界的星辰。
然後,他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難以形容。
他放下手,沒有再動。
蟲族與人類,本應相距千萬光年,永遠不會產生交集。然而世事奇詭,那樣遙遠的距離,偏生只需一道裂縫,便只是一步之遙。
一步邁過,重返人間。
他其實可以永遠不去邁出這一步,只任憑那三條精神命令以及那些壓抑的情感蟄伏在體內,發酵腐爛,直至死亡。在這裡,沒有東西會讓他身不由己,也沒有那些令他厭倦的人在面前亂晃,他大可以隨心所欲、生殺予奪,盡享難能可貴的肆意和自由。
有什麼不好的呢?他雖然仍舊不可以自盡,卻可以在平靜中等待終將到來的死亡。
蟲族的生命大抵是十分漫長的,然而再漫長,那其中充斥的,也不過只是寂寞而已。
寂寞這種東西,就好比毒♂葯,大多數人對它避之唯恐不及,有的人卻甘願沉淪。
那麼到底為什麼,他要拿著蟲族的聖器千里迢迢地跑一趟,追尋著滿眼烏漆抹黑中看不見的一縷可能,還打算著到人類世界之中轉一圈呢?
他不是早就應該與那個世界毫無瓜葛的么?
到底是宿命讓他與人類糾纏不清,還是他自己不願意放棄與人類糾纏不清?
他輕輕地問自己,然後自嘲地笑了笑。
沒有人能夠給他答案。
但是時間,總會告訴他答案的。
於是他不再猶豫,心念一動,身形便沒入裂縫之中。
這空間裂縫十分穩定,只是裡面的光線有些扭曲變形,讓人徒然生出一種荒誕感。
穿過裂縫的過程中,周遭模糊的景象逐漸由虛幻變得凝實。
等視野恢復正常,他沉寂的心也不禁泛起微瀾。
與眼前的星空相比,之前透過裂縫溜過去的、恰好被他看到的那幾縷星芒不過是九牛一毛,或許連一根毛也稱不上。
——這才是真正星河璀璨的美景,和荒寂無物的蟲族星域相比,簡直就是天地雲泥的差別。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布朗布朗會對這片星域留戀至此,一來就停留了三百多年,乃至拖著整個巢都停留在了原地。
作為一隻單從硬智商而言,比大部分人類都要高的蟲,布朗布朗其實並不單單隻是一頭被蟲族貪(chi)婪(huo)天性驅使的無腦節肢動物,更多的,可能是因為渴望吧。
就像他當年被關在研究院里渴望陽光的心情。
他一邊想著,一邊掏出一個暗綠色的圓球,放在手上,漫不經心地掂量了一下。
這個蟲族聖物長得實在其貌不揚,表面坑坑窪窪好像月球表面,看上去十分粗糙,只堪堪維持了個圓形,摸起來的觸覺卻冰涼又滑膩,像某種脫水會掉皮的動物的皮膚和果凍的混合體——但不可否認的是,它與巢本體得賣相神似極了,只一眼就知道兩者系出同源。
它的模樣有點兒太過獵奇,若不是有傳承記憶,他恐怕琢磨一輩子也弄不清楚這玩意兒是用來的用法。
聖物的使用前提很簡單,只要使用者是王族,並且準備好一具屍體就可以了。當然,這具屍體死亡時間最好不超過一天,並且完整性較高,否則會影響意識轉移后與身體的契合度。
這裡靠近人蟲戰場,即使現在蟲族只剩下一些散兵游勇,找一具人類屍體還是件很簡單的事。
高等蟲族有著感應附近同族位置的能力,這和它們體內的命核有關,這種能力隨著實力的增強而增強,到了他這裡,能夠搜索的範圍幾乎可以說是恐怖的。
他閉上眼睛,很快感應到了遠處有一群規模不大也不小的蟲族,正圍著一個什麼東西進行攻擊。
距離並不算近,等他趕到的時候,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了。宇宙中漂滿了蟲族的屍體和粘液,然而更多的蟲族正向著一處地方蜂擁而去——那是一群宇宙艦隊,在蟲族的進攻下逐步敗退,潰不成軍。最外圍的幾隻戰列艦內部已經被密密麻麻蟲子覆蓋吞噬,剩下個殘破的軀殼,裡面的戰艦也在一隻接著一隻淪陷。到最後,只剩下最大的那艘飛船還在徒勞地維持著一層脆弱的防禦光幕苦苦支撐著,間或放出幾下對蟲族而言不痛不癢的攻擊。
但很快,那層搖搖欲墜的防禦光幕也徹底歇菜了。
與此同時,飛船的所有火力攻擊也全部停止,不知道是因為能源不足,還是因為裡面的人已放棄抵抗。
當然,蟲子們對這種情況是喜聞樂見的,受裡面鮮活血肉的吸引,它們像瘋了一樣啃食著飛船外部的金屬,不到一會兒,就用口器在飛船堅硬無比的金屬外殼上硬生生開出了一個洞。
那隻率先完成鑿船大業的蟲子興奮地手舞足蹈,粘稠的毒液啪嗒啪嗒地留著,撅起身子就往飛船裡面鑽,可剛鑽進裡面半個身子,還沒開始大吃特吃呢,它便忽然停止了所有動作。
不單是它,同一時間裡,在場的所有蟲族都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樣,集體僵直了身體,蟲眼睛里滿是畏懼和臣服。
當然,有一個『人』是例外。
黑髮紅眸的王慢慢在半空中顯現出形跡,他揮了揮手,不敢動的蟲子們頓時得到解放,一鬨而散,只留下那艘飛船孤零零的停在原地。
他順著蟲子開出來的洞口飛入,這洞口對於那頭體積肥美的蟲子來說是要撅著身子才能擠進去的,對於他而言卻是十分的寬敞了。飛船內的照明設備已經毀壞,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具剛死不久的溫熱屍體,這些屍體臉上的表情大多是不甘和驚恐的,身上卻沒有多少傷痕,只嘴角流出一些發黑的血,一看就是服毒身亡。
中毒死亡的屍體足夠完整,也足夠新鮮。他想。
然後,他邁步在飛船內的通道中走過,審視著地上的屍體——這麼多屍體可供選擇,自然要選一個最適合他的。
但當他的目光移到到飛船最裡邊的一個屍體時,他的瞳孔突然收縮。
那是一個削瘦的青年,容貌清俊而帶著些病態的蒼白。黑髮黑眸,眼睛並沒有合上,直直地望著上方。青年已經死了,神情卻不像其他飛船船員的驚恐和絕望,而是一種空洞和深深的茫然。
讓他震驚的東西,並非青年死亡時異於他人的神色,而是他的模樣。
和末世時的他相比,這個人除卻身形瘦弱些以外,容貌與他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