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掩重門】
杏遙跟著江城從屋裡出來,回頭瞧了一眼,直衝他嘆氣:「當初來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小姐這個人記仇,千萬別騙她,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江城聞言唯有苦笑。
他又何嘗不知道她記仇。
可從一開始就錯了的事,叫他如何開口……
「是我對不住她。」良久,江城才低低道,「她怨我,也是應該的。」
聽他這樣淡淡的語氣,沒有過於傷心,也沒有過於悲痛,死氣沉沉,杏遙不由心悸,隨即地改了口:「我知道……你在這之中也難做。只是小姐她……」
明霜這倔脾氣,如今怕是什麼解釋也不會聽。
「多謝。」他澀然一笑,「往後麻煩你照顧她了。」
走到院門口,清冷的院子里遠遠近近都是蟬鳴聲,乍然想起他那年來的情景,時隔一年之久,此時回憶卻彷彿就在昨日。
他頓了頓,遲疑著回眸,屋門緊閉,什麼也看不見。
杏遙擔憂地打量他。
江城卻波瀾不驚地轉過身,「走吧。」
去管事處領了罰,明見書許是早就想讓他走了,這一去正中下懷,連家法都免了,結了月錢之後便派人送他回嚴府。
嚴濤自是早就聽到風聲,見他回來並不生氣倒還有幾分欣喜。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失手就失手了,別放在心上。明家二小姐沒有嚴懲你,這是好事啊!」
起初是想借這個機會除掉江城,但沒料到明霜僅僅只是用「以下犯上」這幾個字打發他走,不知情的不明白緣由,這多少有些包庇的意思在裡頭,倘若直接如實告訴明見書,江城的命絕對保不住。
這算也是個意外收穫。
明家二小姐在家裡的地位很不怎麼樣,現在江城又是她的軟肋,改日還得想個法子再把他送回去才行。
「大人。」他平靜道,「我出府的事……」
嚴濤心中另有別的算盤,要除掉明見書單靠江城是不行的,倘若再加上明霜這事就好辦了。
「不是我不放你走,當初說好的是最後一件事,你既失了手,自然不能算數了。」他收起表情,沉著臉拍了拍江城的肩以示撫慰:「如今回來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姑娘家么,臉皮薄,等氣消了我再替你想想辦法。」嚴濤很體恤地叫他別灰心,「再說了,目下你也沒處可去,嚴府就是你的家,這一年也辛苦你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江城抬眸靜靜地與他對視,半晌后又收回目光,頷首施了施禮,一言不發地退下。
嚴濤不放他走,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話越發少了。
從前是不知說什麼,眼下是什麼也不想說。
嚴濤只當他一貫如此,也沒在意,把手裡的書一翻開,接著提筆沾墨。
房舍外草木依舊,他的房間長久沒人住了,推開門,滿屋塵土飛揚。江城走到桌邊,拉了椅子坐下。
不曾點燈,漆黑一片。
夜已經沉了,他閉上眼,強自緩了很久,似乎還沒有從這場夢裡走出來,指節抵在眉心上,十指深深嵌入肉里。
明霜最後看他的眼神還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從沒想過自己會把她逼到這種地步。
——這個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遜冒犯了我!
她那時滿臉是淚,說出這話分明是手下留了情,現在想起來,他心中仍舊百般滋味,難以言喻。
*
入秋了,三十這日下了場大雨,雖然還沒到秋分,氣候卻漸漸轉涼。
自打江城走後,明霜就整日關在房中睡覺,杏遙每回進去都見她背對著自己,面朝牆而睡,縮成一團,半點動靜都沒有。
這樣的情況在喬清池事發那會兒也出現過,只是這回更加嚴重了。
她飯吃得很少,連話也不願多說,除了睡,幾乎什麼也不幹。偶爾會見她坐起來靠在床邊發一會兒呆,喝幾口水,然後又躺下。
她不再看賬本了,鋪子的事也倦於過問,把一切全交到趙良玉手上,只收賬時略點一點數目,然後再撥一半還給他。
得知喬清池騙自己的時候,她心裡便像是破了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空,到如今似乎連心已經沒有了,看誰都帶了層灰濛濛的霧。
杏遙見她這個樣子又是難過又是擔憂,趁著天氣晴朗舒服,好說歹說和姚嬤嬤一同把她推出門來散散心。
初秋時節,葉子還沒落,放眼望去,涼爽的風裡是深綠的景色,但河池裡的花已經謝了,蓮葉一片一片覆蓋過來,隱隱顯出枯黃。
「小姐,是桂花的香氣。」杏遙低下頭去,笑吟吟地問她,「我給您做桂花糖吃好不好?」
微風帶了幾朵小花旋在衣襟上,明霜垂下眼瞼,淡淡道:「好啊。」
見她回應,杏遙鬆了口氣,忙又尋著別的話來說:「您知道么,今年的科舉,咱們家大少爺考得可好了,聽說是榜首,夫人高興得不得了,宴席都擺了好幾日……」
她哦了一聲,喃喃自語,「怪不得前些天那麼吵。」
默了,又問道:「你家那個呢?考中了么?」
杏遙紅著臉,小聲點頭:「考中了。」
明霜若有所思地頷首:「考中了,那很好啊……」
「怎麼不來人提親呢?他有和你說幾時成親么?」
既是考中了,往後就會有官職,杏遙只是個普通的丫頭,她擔心再過一段時間,對方會嫌她出身不好。畢竟人都是這樣,結識的上流人士多了,再回頭來,哪怕自己過過下流的日子,也看不上從前的那些人了。
杏遙垂首揪著衣擺,赧然道:「他是提過,不過我覺得還早……我還想留在小姐身邊,想繼續照顧您。」
「我有什麼好照顧的?」明霜不解,「就算需要人,也有嬤嬤,有未晚,有丫頭伺候……」
我想看著您嫁出去啊!
這話她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經歷了江城的事,小姐的精神頭一直不好,若是自己再離開,她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了,在這當口,她哪裡放得下心離開。
「我伺候您慣了,這麼多年了,突然換一個您一定不適應。」杏遙握著她的手,哽聲道,「就讓我在您身邊再待一陣子吧。」
明霜見她這個樣子,不由好笑:「傻丫頭,那麼好的人家,換做別人趕著嫁出去還來不及呢,偏偏你要留下來跟我這個天煞孤星在一起,你是不是蠢得沒邊兒了?」
「小姐別亂說。」杏遙輕輕伸手去捂她的嘴,「您不是天煞孤星啊,當年姨娘生您的時候,算命先生說了,您是大吉大利的人,是福運最旺的!」
也許是吧,福運最旺的人,剋死了娘,還摔斷了腿。
明霜笑了笑沒說話。
她現在有些頹唐,想什麼事都愛往悲里去琢磨,心頭很累,像是在破罐子破摔。
很快就到秋天了,雨一場接著一場的下,秋雨纏綿,不像夏雨那樣雷聲陣陣。
江城夜裡曾悄悄到明家來過幾趟,知道明霜不願見他,起初只是在窗外站一陣就走了,後來隱隱聽到她睡夢中低吟,很難受的樣子,終究還是忍不住翻窗進去看她。
她清瘦了許多,臉上缺乏血色,慘白一片,這個樣子實在讓人心疼。江城自責且歉疚地俯下身,抬手點了她幾處穴道,坐在床邊替她舒緩腿上的經絡,試圖讓她好受一些。
明霜在換季的日子裡腿會犯疼,這是老毛病了,特別是雨天,尤其疼得厲害,連著幾天都沒有睡好。但迷迷糊糊之際,卻隱約感到腿上湧起一股暖流,溫和的像是春風,將全身的經脈都疏通開來,酸澀的疼痛立時褪去了些許。
好幾次明霜都覺得床邊好像站了一個人,然而睜開眼時,屋中依然是空蕩蕩的。
起初以為是杏遙,然而等早上醒了問她,她卻只是搖頭。
於是明霜夜裡便留了個心眼,饒是再困也絕不睡死。就這樣守了兩天,直到第三日她實在是撐不住了,摟著被衾就睡。
窗外的風吹得很緊,不多時就下起雨來,寒意從縫隙里灌進來,腿上的舊傷牽動住四肢百骸,她皺了皺眉,蜷縮著身子把頭埋進被窩裡。
朦朦朧朧中,額頭忽然有一雙手覆了上來,隨後又摸到她脈門處,輕輕給她把脈,粗糙的指腹觸感何其熟悉。
明霜猛然睜眼,回過頭去,抬眸和他雙目相對,想也未想,當即便甩了一巴掌上去。
江城沒料到她還醒著,不躲不避挨了這下。
「誰讓你來的?」明霜伸手推他,又氣又惱,「我都說不想見你了,你還來作甚麼?」
他遲疑道:「我只是擔心你的傷……」
「我的傷與你何干?」她咬著嘴唇怒目瞪他,「仗著自己武功好可以來去自如了是么?誰也奈何不了你的是么?既是如此,那我走就是了,你有本事便追著我去江南。」
見她當真掀開被子要下床,江城忙道:「你彆氣了……我走便是。」
他在窗邊時頓了一下,輕聲說了一句保重,一低頭很快就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杏遙匆匆舉著燈進來:「怎麼了?」她往外望了一眼,「江侍衛剛剛來了過了?」
「他就這麼走了?外面還在下雨呢……」
明霜神色倦然地靠在床上,也不說話。
她忙把燈放了,拉著外衫走到床邊坐下。
「小姐,你還好么?」
明霜訥訥地轉過眼來看她,然後抿著唇輕輕抱住她,喃喃道:「遙遙,我剛剛……打了他一巴掌。」
杏遙摟著她不住寬慰:「打得好打得好,他那麼壞,就該打!」
「我從前從不打人臉的。」她低聲道,「怎麼辦,我覺得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怪您。」杏遙扶著她背脊,「要怪也該怪他,這個沒良心的,別說是您了,下回我見了也要狠狠甩他倆耳刮子!」
雨勢漸大,淅淅瀝瀝,夜空里潑墨一樣,濃得化不開,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落葉,腳每踩一步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聲響。
江城低首走在雨中,雨水順著額頭流下來,渾身濕透。
他想起在城郊那晚似乎也是這樣,風風雨雨行來的這段路,本以為遙不可及的虛妄,突然有一日被抓在手中,然後又失去。
抬起頭,雨點打在眼瞼上,朦朧間看到雲層中透出微光,水汽迫得他睜不開眼,只能閉上雙目,聽著雨聲,風聲,世間萬物……
三年一次的科舉終於結束了,明家人似乎早明霜隔離起來,連明英中狀元的事也是她後來才聽說的。再過不久他就要去翰林院任職,這對明見書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因為陸朝病倒了,他失了靠山,近來惶惶不安,四處與人送禮,想彌補之前得勢時的那些失禮行為。朝里的人自然不吃他這一套,禮雖是收了,面上還是那麼冷冷淡淡的。
他擔心總有一日自己的頭頂烏紗會保不住,現在好了,兒子有出息,拿了狀元,在人前他挺直了腰板,言行舉止又恢復如初。
關於嚴濤,明霜其實很想去提醒他,可是斟酌了很久也沒想出一套合理的說辭來。
明見書太缺心眼,這是由他前半生的仕途太順造成的,向來只有別人來巴結他,沒有他像別人示弱的道理,而如今陸朝失勢,他滿心想的是尋下一個靠山,卻從沒打算往自己身上考慮。
她不大願意去多管閑事,當然,因為明家人不待見她,多少也有幾分報復之意在裡頭。
眨眼過了一個月,日子平靜得就像鏡面一樣,毫無波瀾,江城自那以後就再沒出現在她視線里,即便有時候整晚失眠睡不著,窗下床邊也未聞得半點動響。
秋天的氣候很宜人,風輕雲淡,正適合養生,然而明霜的脾氣卻一日比一日差,不時會砸杯子,不時會鉸荷包,甚至才掛上去的蚊帳,隔天夜裡就被她剪了。
除了嬤嬤和杏遙,院子里誰也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怎麼了,只知道江侍衛走後她似乎轉了性子,喜怒無常。
明霜心裡的火氣是在某天清晨爆發的。
事情起因於首飾盒裡丟失的一隻象牙鐲子,丟了就丟了她本來沒放在心上,可偏不巧,尚早悄悄把鐲子還回來的時候被她當場看見了。
她平日就是掌管明霜釵釧的丫頭,前幾天手頭緊,就偷了一個出去當掉,今天得了錢才把首飾從當鋪贖出來。
明霜坐在床邊冷眼看她,半點餘地也沒有留。
「攆出去。」
「小姐,我知錯了!」尚早淚眼汪汪地望著她,撲通跪下來,「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繞過我這次吧小姐!」
她才十四,要是被明家攆出門,後半生那麼長的日子該怎麼過?
眼見明霜不搭理,尚早挪著膝蓋一路跪到她腳邊,抱著她的腿哭道:「小姐我求求您了,念在我這一年服侍您的份兒上,您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不要把我攆出去。我是財迷了心竅,可我……可我也沒想真的拿您的東西啊,哥哥做生意正缺那點錢,他叫我幫襯著,我沒辦法。自從拿了象牙鐲子,我沒有一天不催他的,好容易賺了幾個錢,就趕緊給您贖回來了……」
明霜狠狠拂袖子甩開她,「你缺錢花,為什麼不來問我借!?一聲不響的就上手偷東西,你還了我就真該謝謝你了么?」
「我、我不是……」尚早被她這麼一問,反而蒙了,呆在那兒訥訥道,「我不知道您會借我啊……」
聞言,明霜愣在原地苦笑,然後緩緩靠回輪椅里,神色暗了下來,長嘆了口氣。
原來她在下人的心中仍舊是這麼一個主子。
以為用自己的真心就能討別人的真心,如此看來並不是。
只要有一日她是明家二小姐,那麼在旁人的心裡,她和明綉便毫無區別。
也許有一點不同吧。
她好說話,不會像明綉那樣動不動就打就罵。
有的人就是瞧准了這一點,所以有恃無恐,所以愈加放肆。
她從來不像明綉和明錦那樣下狠手,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院子里和和氣氣的多好。殊不知一遇上和自己要緊的事,平日里的那些好全都可以拋在腦後。
人到底還是自私的,杏遙說她總是縱著這些下人,果然沒錯,她就是太縱著她們了,否則也不會出那樣的事。
乍然想到了江城,明霜咬著牙又心疼又難過。
「看在那一日你說要給我攢嫁妝的份兒上,我不攆你。」她搖著輪椅轉過身,「你既是從漿洗房來的,那就回漿洗房去吧,算是有始有終。」
一夜之間從小姐身邊的二等丫頭降為粗使的丫鬟,雖有落差但比起被攆出去,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謝謝小姐,開恩,謝謝小姐……」
尚早伏在地上,一勁兒地給她磕頭,聲音砰砰的響,磕得很用力,不多時腦門就紅了。
杏遙在旁瞧著也有些可憐她。
要是從前,小姐肯定不會罰得這麼重。說到底也怪這丫頭沒眼力,明霜近來最忌諱這種事,她偏要往槍口上撞。
身邊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連杏遙都禁不住懸著心。
她憐惜別人,可小姐這會兒呢?她又該有多難受?
尚早還在哭著磕頭,杏遙使眼色讓人把她拉下去。
屋裡的人連大氣也不敢出,四周鴉雀無聲。
一番折騰下來,明霜身心疲倦地坐在窗邊,摁著眉心,什麼也不想干,茫茫然的不知在想什麼事。
或是覺得自己很失敗,或是覺得世間人很狡猾,千萬張面孔在她面前閃過,有笑有嗔有怨,她竟看不懂這些臉背後的容顏。人本是一樣的,皮下掀開都是白骨,走在外面的唯有那層皮,有的人,哭的時候是笑臉,笑的時候是哭臉,捉摸不透。
餘光瞥見屏風邊兒怯怯地站著個瘦小的身影,明霜回過頭,未晚便把腦袋往裡縮了縮。隔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怎麼了?」
她低著腦袋,不住攪著自己的衣帶,咬了咬下唇,「我……我不會背叛小姐的。」
明霜聽完愣了一下,垂了垂眼瞼,唇邊掛著淺笑,她收回目光仍從窗子里望出去,淡聲道:
「誰知道呢……」
人生還那麼長,除了自己,她現在誰也不信。
*
明府這幾天很熱鬧,明家大少爺據說在朝里混得風生水起,前來送禮的絡繹不絕,不過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宦,不過來混個臉熟的罷了。很明顯朝堂上的氣氛和從前不一樣了,但凡有些勢力的,不是中立自保,就是暗結聯盟。
然而明見書和葉夫人卻仍舊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把人迎進門,收禮,喝茶,閑談,一如既往。
明霜素來是家裡的局外人,大小家宴都輪不上她,更別說進正院了,葉夫人避她都避不及。
相安無事了好長一段時間,然而重陽節剛過,明見書竟毫無徵兆的派了個人來傳話,說是請她去赴嚴濤四十歲壽宴。
聽到消息的時候,明霜一杯茶水險些沒有端平。
「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