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南國紅豆
?和好的槐花面放在鍋上蒸了一刻鐘左右,清玄就拿大勺舀出來,剛好是個漂亮的半弧形。
早在香氣將散出來的那刻,苑九思的肚子就已經叫了。此時看著那白嫩嫩,還蒸騰著熱氣的糕點更是垂涎不已。
待槐花糕涼過一陣,清玄凈手后拿刀將它打成薄片,整齊地裝進幾個粗瓷盤子。
他動作乾淨,就算是做吃的也讓人看得賞心悅目。
直到最後清玄拿出糖罐子,在上頭灑上一層細細的白糖。他剛一抬頭,就看得有人眼珠子都要滾進盤子里。
默默吞咽口口水,苑九思正計劃著怎麼開口求一片來嘗嘗。
這時外頭就走來一個小和尚,時候還卡得分毫不偏。
「清玄師兄,糕點蒸好了么?」小和尚站在門外探進個半腦袋問他。
苑九思坐在門背後,恰好避開他的視線。看人沒看到自己,乾脆不吭聲當自己不存在。
清玄將幾個盤子裝在木頭托盤裡遞給他。一直肅著的面上終於多了笑意,向小和尚道:「才被師父罰了,可不許再偷吃。若這幾天勤勉些把昨日的經文背下來,師兄就單獨給你做一碗。」
聽他提起自己不甚光彩的事,小和尚面上浮現出羞赧。但還是忍不住嘴饞的驅使,小聲強調,「那師兄可別忘記說過的話。」
「嗯。」清玄點點頭,笑意愈發深。
從苑九思的方向看過去,恰好把他的側臉一覽無遺。
如有冰化,那笑容十分溫暖。
待清玄送走小和尚,苑九思復失落地看向空空的灶台。案上只剩些碎屑了,庖廚中也只留幾縷殘餘的甜香。
見苑九思神情低落,清玄收拾著桌子淡淡道:「方才的糕點是要給客人送去。施主若想用,鍋里尚有些餘下的。」不論做什麼他都格外專註,所以也沒看她。
苑九思幾乎是懷疑自己餓得暈頭轉向,臆想出來這麼一句話。
攪著衣裳袖子走過去揭開鍋上蓋的木頭蓋子,熱騰騰的水汽立馬蒸出來。她伸手扇開霧氣,竟欣喜地發現裡頭果真還剩了小半塊。
興奮得剛要伸手去端。
「水還是沸水,施主不怕燙嗎?」清玄盯著那細白如蔥根的手,在她要觸到碗沿突然道。
「嘿嘿,忘記了,忘記了!」訕訕一笑,苑九思縮回手摸了摸耳根,接過清玄遞過來的帕子。拿布包著碗把剩餘的一點甜糕都端出來。
學著樣子舀勺晶瑩剔透的細糖灑在糕上,苑九思就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
香氣濃郁,又酥又甜,十分可口。
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和尚,她吃得喜滋滋地暗想。
直到吃下大半,她才驚覺清玄還沒嘗過。抬頭看他正看著自己,苑九思一時不好意思起來,她盡顧著自己了。
「無妨,普陀寺里多的是槐花。」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麼,很是善解人意地先開口。
苑九思更覺得這個和尚是好人了。
一面用勺子摳碗底,她含含糊糊地和他講話:「你也莫總是施主是指地叫,反正沒人,清玄小師父你就叫我名字,唔,你就叫我阿九。」
「出來了這麼久,施主用完以後趕快回去吧。」清玄垂頭的時候,恰好看見她唇角沾上的亮晶晶的細砂糖,他別開眼道。
出來確實有一陣子了,若花箋見她不見了又該急,目光無意掃到外頭紛紛揚揚落的槐花。
苑九思想想,試圖和他商量,「我明年還來,到時候就找你,小師父明年繼續給我做個槐花糕怎麼樣?在宮......我家府中沒見過這東西。若你答應,明年我從家中帶一卷經書給你當報酬。」
意外地,清玄拒絕了她,「阿彌陀佛。年輪拜轉,風水要變人心也會變。明年此時如果有緣見,貧僧為施主做些吃的也無妨,只是施主家中藏的經書,必是有人心頭珍愛,故此不必了。」
沒料到他這樣爽快就答應,雖說話文縐縐地,但也不妨礙苑九思欣喜,遂趕忙道:「那便說定了。我同剛才的小和尚也是一樣,話我已經記下,師兄可莫要賴賬。」說著有木有樣的合上雙手朝他行禮。
·
扶著吃飽的肚子慢吞吞回到禪房時,正巧遇上出來找她的蘭猗幾個。
「剛才醒了沒見著人,我就出去找點吃的。」回去以後苑九思坐在榻上揉酸脹的腿,一邊連聲安撫花箋。
之前在閣樓上崴了腳也沒仔細收拾,然後又走了許多路。坐下后苑九思才覺得腳踝那處隱隱難受。
花箋嘆了口氣過去替她捶腿。想著在外不便,反正沒疼得多厲害,苑九思也沒吭聲,順勢舒服地往後一仰,靠在軟枕上半眯眼休息。
一陣槐花的甜香始終縈繞不散,狐疑地睜開眼,苑九思眼光在房裡逡巡了一圈。不遠處的几上正擱著一碟子白白的甜糕。
「那是什麼?」她出聲問道。
花箋這才想起,她進門的時候自己都急忘了。
使了個眼色,侯在旁的采榮就把糕點和茶水一起遞到苑九思跟前。
怕她不滿意,花箋安撫道:「寺廟裡沒什麼吃的,但據說有個會做槐花糕的和尚。中午公主就沒用什麼,現下先湊合著墊墊肚子。茶葉倒是很好,是今晨從後頭普陀山新採的。」
「我現在不餓。」接過杯子潤潤嗓,苑九思就想起剛才在庖廚里喝的山泉水。
緩聲道:「你讓人去找幾張油紙把槐花糕全給我包起來,待會兒晚點再給我。」
暮色四合,祭禮之後已是傍晚該回宮了。
苑九思摸摸袖子里揣的那一袋被切成薄片的槐花糕。殘陽之下,她回頭望去,發現威嚴肅穆的普陀寺有槐花的映襯,竟多出許多柔煦。
人群熙攘,苑九思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遠處綿延的山麓,忽然就看得苑明疆處有個身影有點眼熟,不由多留幾分神,那人即使身著太監的衣裳也掩不住婀娜的姿態。
***
一路舟車勞頓,回宮以後苑九思只覺滿身疲憊。
浸過浴正打算歇下,采容就進來通傳說外頭有個驛站的小太監送東西來。
「這個時辰了,驛站的人來做什麼?」苑九思眼皮子直打架,不大願意見人。
花箋看她困得厲害,也不想有人再來叨擾,碎碎念著:「可不是?難不成宮外還有誰給公主捎什麼東西,奴婢這就去把人打發......」
「朗哥哥!」「難不成是朗公子!」這回二人極有默契,異口同聲地道。距離他離開已有將近一月,快馬加鞭若是路程趕得急,也剛好夠一個來回。
這個訊息比嗅最清神醒腦的香還管用,苑九思瞌睡醒走大半。
三月花開,眼角眉梢都染上止不住的笑意,她捋捋頭髮坐直身子后拿手戳花箋吩咐下去:「還愣著做什麼?快去讓人進來!」
說完她就斜倚在舒軟的美人榻上等人進來。
稍稍抬頭,便看到不遠處的銅鏡。
鏡子照不見芙蓉面,倒是映得窗外一輪圓圓的月。
晚上的夜風涼涼地,像誰在撫摸她的臉。
覺得風吹,有小丫鬟要去將窗欞放下,苑九思趕忙出聲攔住。末了她拉拉花箋的袖子,伸手指窗外。「你說這是千里共嬋娟嗎?」
驛站的小凡子話不多,進門也不東張西望,規規矩矩地就把東西遞給花箋。
鼓囊囊的黃紙信封上只簡單地寫了苑九思的封號,雖未落誰人寄,但那溫雅卻不失瀟洒的字跡苑九思再熟悉不過。
也顧不得先把小凡子打發走,苑九思就當著人面把信沿著邊整齊地拆開。
聽得輕響,暖色宮燈的燈火映照下,一枚晶瑩剔透的骰子剎時落入眼帘,格外惹人眼。
骰子中置著粒血紅的珠子,稍在掌中滾動幾圈,珠子就撞擊在象牙壁上發出清脆聲響。
除此之外,信中再無一物,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
裡面的珠子不是她慣見的瑪瑙寶石。沒有分毫打磨留下的印記,卻呈美人尖兒一樣的心形。
「你看這裡頭是什麼東西?」苑九思小心地遞給花箋,不由疑惑地出聲。
花箋看了半晌,搖搖頭她不認識。
聽她問話,又沒人答上來,小凡子大著膽子湊近幾步,抬頭看了一眼后躬身向她道:「回公主,這個小的認得,是海紅豆,也喚做相思豆。海紅豆長在南方,咱們皇城這邊兒罕見。小的小時候在南邊呆過,所以認識。」
「是相思豆啊!」端詳骰子半晌,像是想到什麼極高興的事,苑九思噙著的笑愈來愈深。
可是俄頃,她就變了臉色,「小凡子,那相思豆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苑九思問話很輕。
眉間一凜,眸中雖仍是光華流轉,卻多了分陰寒。
幸而小凡子是個精明的人,立馬就覺出自己多嘴說錯話了,忙跪下連聲道:「是小的眼拙看錯了,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他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苑九思默默看了半晌才示意花箋去將他扶起來,語氣倏然一轉,慢聲道:「其實看錯了也不打緊,只要記得別說錯就是了。若以後還有本公主的信,都由你親自送來,明白了?」
「小的明白。」不知不覺間小凡子背上已是冷汗涔涔,硬著頭皮答后才拖著有些虛浮的步子退下。
直到人走了,苑九思才騰地半支起身子。
她用兩指捏著骰子在燈下晃漾,靜靜聽著那清悅的響。
象牙面鑿得剔透,有溫潤粼粼的光。她烏雲般濃密的青絲下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細膩得如鹽如玉,堪比手中象牙。
「奴婢看小凡子還算老實的,經不住公主這麼嚇唬。」
「花箋,他說他想我。」搖了搖頭,苑九思痴痴地看著裡頭那枚鮮艷的豆子,眉眼彎彎地低聲呢喃,格外溫柔可人。
「沒想到他說起情話來是這般,相思我都知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