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章 難改
來到山腳下,剛好遇到普渡寺的小和尚挑水上山。
阿令窩在皇帝懷裡,眼神不住地往小和尚的頭上瞟。
小和尚眉目沉靜,目光悠遠,不疾不徐地挑擔上山。
皇帝不知為何起了搭話的心思,問道:「小師傅是哪裡人?」
小和尚一笑,「小僧不知道。師傅說他是在山腳下撿到我的,因而給我取名應生。他說命數天定,我既出生,合該是應運而生。」
命數天定……
皇帝淡淡一笑,把企圖去摸小和尚頭的阿令拉了回來,往上提了提。
到了寺前,小和尚告一聲失陪就往後院走了。
大堂裡頭站著的住持徐徐走來,雙手合十行了個禮,「封施主,一別多年,險有些認不出來了。」
皇帝把阿令交給庄昭,理了理袖子,廣袖當風,翩翩俊然,他眉眼含笑道:「諸事繁瑣,確實好久不曾來了。這些年的供奉,底下人沒少吧?」
住持不在意地一笑,「能維持寺里清修度日,已經足夠了。多少又何須掛懷。」他手朝後院一指,「玄鄴師叔知道封施主會來,已經備好香茶相候了,請吧。」
皇帝沖他一點頭,和庄昭並肩往後院去。
住持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手裡又開始撥弄那串佛珠。
這位封施主少年英才,本就是大符中興之望。
無奈天命如此,壽數難長,恐怕其後大符數十年動蕩是少不了的了。
普渡寺的後院修得極是簡樸,幾排矮小的廂房,一棵遮天蔽日的菩提樹,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可隱隱又透著股古樸的氣息,那種千帆過盡的淡然,是其餘打著古寺名頭斂財的寺廟所不及的。
玄鄴大師慈眉善目,白眉過耳,阿令看得很是稀奇,一直努力去拉他的眉毛,被庄昭拉住了。
「娘,去玩。」阿令不樂意地指指外頭,明明說好帶她出來玩的,光坐在這有什麼意思呀。
玄鄴哈哈笑道,「稚子天性,應該的。應聲」他不輕不重地喊了一聲,那個叫應生的小和尚立馬就出現在了門口,低眉順眼地道:「徒兒在。」
「你帶這位小施主去後山那片楓葉林玩吧。」
應生怔了怔,「可是徒兒今日的功課還沒……」
「不妨,去吧。」他慈祥地摸了摸阿令的頭,用眼神示意應生過來抱她。
應生低低應了聲,抱起阿令往外頭走。
阿令高興地叫了聲,趴在他肩上和庄昭揮揮手,然後就把身子轉過去了。
庄昭拿起桌上的茶具,沏了杯茶遞給玄鄴大師,然後是皇帝,最後才是自己。
玄鄴大師看著杯里的茶,慢慢道:「封施主當年初生,先太子早逝,張后心憂施主安危,前來普渡寺求法。可老衲早就有言在先,一草一木,乾坤定數,輕易更改不得。張后不信,苦苦哀求,老衲只得讓她去尋一個與你同月同日生的人來替你擋災。一轉眼,都快三十年了。」
庄昭手一抖,又聽他道:「其實擋災改命一說,純屬杜撰,無非是為了安她之心。老朽不過一介凡人,能窺得一二天機,已屬難得,又如何能更改。」
「大師的意思,我明白。」皇帝聞著幽幽檀香,心靜無波,沉然問道:「不知大師可否告知,朕尚有幾年餘力?」
玄鄴大師悲憫地比了個三。
只有三年。
庄昭手裡的茶杯叮噹落地,滴溜溜地打了個轉,茶水灑了一地。
「果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她顫聲問道。
玄鄴大師搖了搖頭。
皇帝捏了捏庄昭的肩,讓她鎮定下來,又對玄鄴大師道:「叨擾大師了,朕心裡已有成算,謝大師告知。」
玄鄴大師低著頭只是嘆氣,聽著皇帝和庄昭雙雙走遠,才抬起頭來。
那一隻掉落的茶杯孤零零立在地上,寓意昭然。
獨木難支。
可惜啊。
庄昭走出後院,眼淚簌簌地就下來了。
自從他病以來,她哭得次數越來越多,皇帝心裡也有幾分不落忍。
若是可以的話,他又何嘗願意離她而去。
萬幸的是,還有三年。
「總算出宮一趟,咱們也去後山看看吧。」他牽著她的手,眼裡萬分珍愛。
後山景緻空靈,泉水汀泠,鳥鳴山幽。更妙的是雲霧繚繞,恍若仙境。踏身其中,只覺俗塵一洗,鉛華盡褪。
連莊昭都覺得心情平復了很多,幽幽道:「這樣的景緻,也算難得了。」
「應生哥哥,這個我也要!」阿令稚嫩的聲音乍然響起,皇帝和庄昭對望一眼,雙雙笑了一笑。
這個女兒,真是一點都沒被意境感染到。
阿令興緻勃勃地讓應生替她採花,她還記得答應阿巽的話,要給他帶花回去。
應生手裡拿了一捧花,無奈道:「拿不下了,這些夠了吧?」
阿令很喜歡這個新認的應生哥哥,她點點頭,不忘討好地親了一下應生,「謝謝應生哥哥。」
應生有些害羞,可對方只是個粉雕玉琢的娃娃,他也不好扯什麼男女有別,只得佯裝無事。
皇帝看見了,微有些酸,「不過采了幾朵花罷了,有什麼好謝的。真是女生外向。」
庄昭見他神情哀怨,不由笑道:「阿令才幾歲,扯得到什麼女生外向。」
阿令瞥見兩人,連忙揮手,「爹,娘,我在這裡。」
應生微微有些忐忑,剛才那一幕,阿令年幼無心,他卻已曉人事,這下還被她爹娘撞個正著。
他忙道:「小僧還有功課未完,小施主就交還二位。小僧先告退了。」
他難得落荒而逃,阿令看著他的背影,豁開嘴笑得高興。
自從知道壽數之後,皇帝安排起後事來,可以稱得上是「井井有條」。
他留給阿巽的,是一片大好河山。
北夷元氣大傷,沒個十年八年,恢復不了元氣。
藩王們又都老老實實,不會有當年齊王之流。
只要太子不是太過分,當個守成的君主還是綽綽有餘的。
有一日皇帝興沖沖拉著她出去,她還以為又是去哪個山水絕佳處遊玩呢。
沒想到他帶她去的,是他的陵寢。
從他即位那年開始修建,修到如今才剛剛竣工,這還是他修得簡樸的緣故,否則只怕他大行,陵寢還沒建好呢。
他道:「朕讓他們在主墓旁空了一個位置。等你百年之後,和朕一起葬在這裡,咱們再也不分開。」
她摟著他精瘦的腰,說好,「黃泉幽冥,我又怕黑,你一定要等著我一起走。」
皇帝笑彎了眼,帶著幾分得逞的張揚。
他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下去,可在兒女們面前,仍舊裝得沒事人兒一樣。
阿巽照樣怕他,阿令照樣黏她。
他和她之間,照樣是風月情濃。
畫眉日久,不覺情深。
三年,有時候就是眨眼一瞬。
直到他躺在床上起不來身,她才猛然發覺,原來已經到了時日。
「去請幾位大人和太子過來。」他頗有幾分解脫意味地靠在床上,手裡緊緊抓著庄昭。
親眼看著自己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還能保持這份鎮定,他確實當得起君王這個稱號。
請來的三位,都是太子的授業老師,也都是熟人。
一位太傅兼內閣閣老謝安,其餘兩位分別是梁御和徐閣老。
分別代表著帝王心腹,新貴和老牌世家。
「兒臣給父皇請安,幾位師傅有禮。」太子恭敬地行禮。
他眉目之間越發像皇帝了,舉手投足間帶著天家獨有的尊貴。
到底是金尊玉貴養出來的人,氣度上還是不輸的。
皇帝點了點頭,費力地坐直了身子,招他過來,問道:「太子還記得父皇跟你說過的話嗎?倘若父皇有一天走了,你得替父皇孝敬你母妃,照顧你妹妹,要替萬民謀福祉,還記得嗎?」
太子鄭重道:「兒臣記得。父皇,你……要走了嗎?」他眼裡流露出不舍。
說得再多,也只不過是生搬硬套。
他連生死都未能體會,如何能體會到為君之道?
皇帝有些失望地別過頭,看向那三個人,「你們是朕託孤之人,是能臣也是帝師,大符的江山,朕相當於是交到你們手裡。切不可辜負朕之所託。」
這託孤大臣,當好了,是忠心昭昭。
當不好,就是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將來污名纏身,受萬人唾棄。
徐閣老垂淚應是,指天畫地地,言語之間恨不能捧心發誓。
皇帝虛虛一笑,「朕既然選定你們三人,必然是信得過你們的。」他看向一旁專註看著他的庄昭,眼裡情意萬千,氣若遊絲道:「最後一件事,翊坤宮貴妃是太子養母,將來太子即位,她當為太后。爾等明白?」
庄昭撲在他膝上,低低哭了起來。
三位對視一眼,俯首稱是。
天啟六年,上崩,曉諭四海,傳位於皇長子封徹。
徹即位,追謚先帝為明帝,謹遵養母溫敏貴妃庄氏為太后,榮昌公主為榮昌大長公主。
內閣首輔謝安曾請太后垂簾,后不諾。
如是三次,后曰:「女流之輩,既無治國之才,又無識人之能,不敢擅專,唯太子年幼,以未亡之身,替掌寶印玉璽,凡須御旨者,可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