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袁父慕雲
第二日
梁燕歸巢,自鳴鐘敲響六下,屋外響起了腳步聲,拿絨團逗貓的書衡大喜。來人腳剛進屋,她便像一團肉球一樣滾到懷裡:「爹爹抱,爹爹抱!衡兒想死爹爹啦。」
書衡初次開眼看到自己這個世界上的父親便有濃濃的驚艷之感。袁府這位國公爺如負雪青松,寒潭渡鶴,舉手投足間透著濃濃的清華之氣,行止言語都有著無法言說的優雅。秀骨清相,文華貴重。瞧著人的時候,眼波溫柔的好似一泓冰封初開的春水。
唯一不足的是身子不大結實。當然,那是以前,如今已好多了。書衡曾說袁夫人去廣濟寺給長明燈捐燈油,那倒不是虛辭。她被一雙微涼的手給抱了起來,立即伸手抱住了公爺脖子,親昵的把臉蛋湊到他面頰上。冠玉般的臉龐也是微涼的,貼起來很舒服。
袁夫人已笑著起身,斟好了茶,嗔道:「剛回來就撲上去,也不曉得爹爹多累。」定國公笑道「不妨事。昨日泡湯泡的骨軟目眩,今日已經好多了。」當今皇帝也是個奇人,別的天子泡湯都帶著美人「溫泉水滑洗凝脂。」他倒好,帶著臣下。多好的理由:朕與定國公有要事相商----一眾鶯鶯燕燕各種瞻沐天恩的女子都被擋了回去。
袁慕雲又充當了擋箭牌。
皇帝:本天子心裡苦啊,後宮那些女人,朕一個都惹不起。索性,一個都不招惹。
公爺伸手捏捏書衡的腮幫:「這兩天淘氣了沒有?」書衡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一邊說一邊心虛的看袁夫人。袁夫人難得給她面子,竟不揭穿,只讓丫鬟去取那件月白宮錦繡翠竹的衫子過來。
她把一個勁扎在爹爹懷裡的書衡抱過來,親自給定國公披上了衣服:「雖說雨停了,但天氣只怕明日才暖的起來,怎麼倒急著把外衣脫了?」
「有勞夫人。」定國公略有不好意思:「午間在宮裡稍有些熱,減了衣服就忘了加上,那衫子只怕現在還在承乾殿的暖廂里呢。」書衡在一邊看著人家夫妻兩個秀恩愛,心裡有點酸溜溜的。袁夫人知道自己丈夫心有七竅卻身量單薄,所以多有愛護和寵溺,行事細膩周到,生恐照顧不夠妥帖。而公爺對這位夫人也是敬愛有加,別說納妾收房,成親這麼久了,連重話都沒跟夫人說過一句。
這種相敬如賓,如膠似漆的戲碼,書衡已經看了這麼多年了。
袁國公在朝堂上位尊權重,在家裡也儘力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比如每天陪著夫人女兒吃飯,考校女兒的功課。現在他正面帶微笑聽著女兒背誦《幼學瓊林》。「日月五星,謂之七政;天地與人,謂之三才。日為眾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書衡搖頭晃腦,奶聲奶氣,仗著天生的幾分聰明和一如既往爆好的考試運,背書考核要過關,還是輕而易舉。可惜主考官是一朵大美人,而現在大美人正對著自己笑的柔情似水,書衡背著背著,難免心猿意馬,結果語句在舌尖一打轉就變成了:「青女乃霜之神,吾家有大美人。」
話語一出口,室內人先是一愣,緊接著都笑出來。哎,什麼叫禍水,這就叫禍水!美色一物害人不淺。書衡很不好意思的把臉鑽到公爺袖子里,結果室內人笑的更歡了。袁夫人伸手往她小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你爹爹不吃這一套!別以為說兩句好話就矇混過關了。」原來夫人以為她背不出了故意賣乖。公爺很好脾氣的把她拔蘿蔔一樣拔90出來,掐著腰放到自己腿上,用纖長的指頭點她的鼻頭:「背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我當初五歲開蒙,人都誇聰明,以我看咱們衡兒還要強些。」書衡使勁點頭。
袁夫人看她臭屁的樣子,一指頭戳碎她的洋洋自得:「仗著聰明取巧呢,還得繡花磨性子!」書衡頓時苦了臉,背書寫字,乃至彈琴學畫她全都不怕,但穿針引線?她好像天生就沒點亮這棵技能樹。「不急,不急。」公爺笑著握住她的小胖手:「過兩年也不遲。」袁夫人笑著搖頭:「你太縱著她了。」公爺把她蠶寶寶一樣圓嘟嘟的指頭一根一根展開給袁夫人看:「你看,這手指要捏的住繡花針只怕比桌腿夾綠豆還要難些。」大家再次哄堂大笑,書衡默默黑線:爹爹,你真是太壞了。
袁府日常生計極為重視養身之道。吃得講究,而且不給多吃,一共不過六品。一道碧梗米薏仁棗香粥,裡頭甜絲絲的放著蜜制枸杞子,一籠雞絲點翠丁細褶包子,旁邊配著芝麻豆瓣蘸汁。一碗火腿酸筍湯,一份水晶白菜,一碗酒釀鵪鶉蛋,一份燕窩紅白鴨子,此外便沒有了。一張紫檀木祥雲舞鶴卷角圓桌上鋪了猩紅暗金線並蒂雙瑞牡丹桌袱,只有袁夫人和國公爺對坐,身後立著四個侍菜丫鬟。
書衡則被安置在桌角一張綉凳上,面前是一張同色小條案,上面整整齊齊的放著小一號的碗碟勺,她脖子上還掛著一幅潔白無瑕的懷擋。袁夫人說了,什麼時候她的懷擋上不落下一個油點飯粒就允許她上桌。她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很是無奈,明明一心想要陪著父母參加和樂融融的家庭用餐活動,偏偏腳太短坐不上椅子,手太短夾不到菜。因此只好一個人窩在桌角,感覺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
定國公方用了碗粥,便看到自家女兒正瞪著烏溜溜的眼睛,吃力的昂著頭,眼巴巴的看著桌子,笑道:「果然是孩童,總覺得別人的飯菜好吃些。」書衡拚命的點頭:什麼叫覺得,明明是事實嘛。我的小條案上只有一碗粥一小份燉的稀爛的火腿肘子,一隻奶油松瓤卷酥,還有這個?額,一條鵪鶉腿?我也要吃肉!我也要吃皮薄餡大的肉包子!
定國公彷彿感知到女兒的怨念,親手執起細刻五福連壽圖案的長柄銀舀子盛了兩隻鵪鶉蛋給書衡。袁夫人攔道:「莫給她吃多了,上次還貪嘴腹瀉了呢。」書衡覺得自己兩輩子的臉都丟光了,不就是偷偷的多啃片西瓜拉肚子了嘛,況且那都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您老至於如此念念不忘?「不妨事,又不是生冷酸辣,吃完飯讓蜜糖引著她玩一玩消消食,別著急睡。」定國公依然把蛋送進了書衡,書衡興高采烈的張大嘴巴。
飯罷,她又自己乖乖捧著杯子漱口。胖乎乎的手毛茸茸的頭,低眉順眼嘟著腮幫,活像一隻小倉鼠,定國公不禁失笑,待下人撤去一應殘羹,便將書衡抱起逗她說話。
「四叔公的壽辰,我禮單已經備好了,先給公爺過目。」袁夫人帶笑而觀,半晌命大丫鬟綠衣拿過來一張箋紙。
「不是還早嗎?」公爺有些訝異,一手將書衡放在腿上,一手接過來:「況且這又算什麼要緊的?夫人辦事向來嫻熟,又何必問我。」話雖這麼說,但表示對妻子的尊重,他依然沒有敷衍。書衡窩在爹爹懷裡,瞧見這紙不是正式送禮要用的紅頭暗花松香紙,原來這只是預備修改的草稿。
那紙上寫到:「福壽雙全的宮緞兩匹,宮錦兩匹,宮綢兩匹。松鶴延年三腳圓鼎一座,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枝,玉骨不老松摺扇一柄,玉蟾承金露筆硯掛洗全套。」
公爺瞧到這裡,皺起了兩道精緻的眉峰:「四叔公並非詩書飽學之輩,更不通書房之趣,此等雅緻物事送了他去,未免明珠暗投。」
袁夫人笑道:「暗投不暗投的,我們就懂,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不懂。」公爺聽她話裡有話,便把女兒的小胖爪子從自己面頰上拿下來,示意她說下去。
袁夫人拍桌子笑道:「這可不是獃子!你看在人家巴巴的把自己明珠送來的份上,也該把這明珠送去,管它暗投不暗投呢。」
這話里滿滿都是不屑和嫌棄。公爺先是一愣,沉思一會兒方才領悟,也即失笑。「什麼大不了的,夫人定奪不就罷了。」袁夫人但笑不語.袁國公眸中神色有點戲謔:「夫人當初那麼爽快的領她回來,我還當有什麼深意,孰料至今沒有后招,如今倒在這等著我。」袁夫人頰上一紅,倒真不好說什麼了。
定國公府聲勢烜赫,把注意打到後院的人並不算少,同儕的贈送,長輩的恩賜,下人的孝敬,一個都沒落下。幸而公爺又潔身自好,愛妻如己,主母又精明幹練,將後院整治的鐵桶一般,這才至今無事。唯有這蘭姐,因為有些來歷,所以耽誤到現在。
「我還道是什麼。上次袁書喜因為看上一個戲子跟宋都尉的兒子動了手,結果被御史參了。四房裡沒有得用的人,請了我出面去保。我原本就厭極這類事的-----」書衡看到父親面上蘊起一層薄怒,便端端正正坐了,不再搗亂認真聽下去。
當初老公爺老夫人在一年間先後去世,袁氏這班族人沒少趁機撥火。唯有這四叔公,縱然平日里瞧著無能了些,放誕任性了些,卻始終不曾多生事端,頂著二房三房的壓力,反說兩句公道話,所以當初四叔公為著孫子腆著老臉求上門來,公爺就沒有拒絕。但他後來的行事也太糊塗了些,難道這世上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喜歡把花紅柳綠塞滿屋子的?
「四叔平日里瞧著,總覺過於風流不羈了,大義上卻不虧欠。就是這麼大年紀了,有時候做出事來還讓人啼笑皆非。」公爺開了口,卻未明確表態。書衡卻等不了,她扭了扭身子,看看母親,又看看爹爹,大聲應和:「就是就是,啼笑皆非!」
「小淘氣兒。」公爺寵溺的捏捏她鼻子:「這又礙著你什麼。」「當然礙著我了。」書衡理直氣壯,小手叉腰義憤填膺,公爺更摸不著頭腦。袁夫人看著自家女兒這般模樣,也笑出來,將昨日驚魚之事一五一十講了清楚。公爺聽了也直想笑,卻又搖搖頭認真的擺正書衡:「以後不要做這種事,有失體統。」好嘛,公爺夫人可這是貴圈模範夫妻,夫婦同心心有靈犀說的話都一樣。
書衡默默吐槽,又聽到父親清雅卻帶著涼意的聲音:「不過四叔公既然如此不羈,想必也不會在意這等微末瑣事。送莊子上吧。」
袁夫人抿嘴笑「哪有這樣的道理,好歹是四叔所賜,瞧著太不恭敬了些。」
「那就補份禮給四房唄,什麼大不了的。夫人放手去辦便是。」公爺顯然不打算做惦記這種事,拉著書衡給她指點百寶格上的陳設:「這個叫觚,不叫樽,還記得嗎?」
書衡笑容甜甜,聲音糯糯「記得。青銅觚。細腰,高圈足,喇叭口,竊曲紋,透雕夾層。這個如今是禮器,不能拿來喝酒的。」
公爺憐愛的揉她臉蛋:「這個呢?」
「春瓶。白釉黑花鴨戲蘆芽圖繪。取自「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之句。邢窯的出品,壁薄瓷凈----」
袁夫人在一邊看著,面上帶著柔柔的笑,觀望一會兒,又翻一回賬冊。水漏續斷,過了酉時三刻,便打發了書衡睡覺,夫婦兩個說了會體己話自去安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