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閑取樂
次日是旬休。公爺推了應酬,在家裡逗弄幼女取樂。
風柔日暖春尚好,滿園裡奼紫嫣紅都開遍。書衡興緻勃勃的換上了李媽媽送來的新衣服,洋紅色雲緞直筒襖,五彩絲線盤了精緻的盤扣,下擺上綉著一對紅嘴綠鸚哥。不知是用了什麼好綉法,這鳥兒不僅羽毛色澤鮮活,纖毫不亂,而眼珠黑亮,點睛則活。穿在粉團似的娃娃身上,更顯俏皮活潑。
公爺抱著書衡示意丫鬟打開了簾籠,清晨紅日透窗而入,陽光灑在衣襟上,那對鸚鵡愈發要抖著翅膀從衣襟上飛下來。公爺隨手摺了一枝三月紅插在書衡的總角上,一轉眼瞅到這綉活,笑道:「衡兒,爹爹說個謎,你來猜。」
書衡自然樂意,爭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聽講。
「朱冠綠袍皂靴,圓眸紅喙小葉,梅枝香花騰躍,無邪無邪,吊嗓學韻嬌謔。」公爺溫文而笑,隨口填了一首《如夢令》。
這可難不倒書衡,她拍掌笑道:「這不難,是它是它。」白生生的手指指著屋檐上懸著的一對紅嘴綠鸚哥,那對鸚哥正玩水啄食,一聽人語,便也跟著歡快的叫起來,聲音嘰嘰嘎嘎十分怪異:「是她是她。」
公爺嘴角微勾,眸中有點戲謔-----書衡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是她是她」架子上的鸚鵡還在叫。
書衡不依了,小拳頭拍打公爺肩膀:「爹爹好壞,竟然說我是鳥兒!」她鼓著腮幫子,愈發顯得臉蛋圓溜溜的,很是可愛。
公爺撐不住也笑出來,指著鳥籠里兩隻寵物「不是我,是它們講的。」
「就是爹爹就是爹爹。」書衡有點羞窘。袁夫人環佩叮噹滿面春風的走過來,雖不知開頭卻猜到了緣由,也撫掌笑,拿著小米喂鸚哥兒,順道打趣她:「我怎麼覺得人家說的也不錯呢?嗯?鸚鵡小姑娘?」
這世上,要學舌的可不只有小鳥,還有小娃娃。書衡被夫婦倆打趣卻是因為這裡頭牽涉著一個故事。
書衡降生異世,解開心結之後,心心念念的便是長大。待到能開口說話之後,更是迫不及待的摒棄了只能「啊。啊。啊」的單音節發音,企圖用人類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然而舌頭和聲帶卻不肯好好配合自己,總是把音給發含糊了或者調跑的找不到了。
那年她穿著豆綠寶相花宮錦小襖,帶著金珠聯綴紅纓帽,踩著鹿皮小靴在梅花樹下玩,一會兒口渴了,便叫丫鬟拿壺盞:「額要佛擦(我要喝茶),額要佛擦(我要喝茶)。」
「什麼?」
「佛擦!佛擦!」
結果蜜糖還是會錯了意,拿來一隻白玉菩薩,還叮囑她:「姑娘仔細些玩。」
書衡急了,「不是福紗,是查,查!」
「啥?」
「啥!」
「姑娘要啥?」
「啥!」
書衡死活糾正不過來了,急的只跳腳,跳完了,還讓蜜糖張開嘴巴給她看,發音的時候,舌頭到底是怎麼工作的。
最後還是有經驗的李媽媽醒悟過來:哎呀,小姐中午吃了甜絲絲的蜜汁南瓜,這會兒只怕是渴了。這個事情迅速成了一個梗,被大家樂了很久,公爺下朝回來,就會先問她:「衡兒,你要不要喝茶?」
書衡費老大勁兒才等到大家淡忘此事,不料今天又被拿出來了。爹爹您至於嗎?書衡默默對手指。
只能怪這臉蛋,書衡屬於長相乖巧的女娃娃,白白嫩嫩,圓頭圓腦,看著就想逗。
公爺忽而掩唇,看看女兒又看看夫人,莞爾笑道:「我可聽說夫人一則閨中軼事。當初你也養了一對兒虎皮鸚鵡,可是其中有一隻總是爬到另一隻背上去。夫人你小小年紀卻極有狹義風度,隔籠望著,覺得另一隻受了欺負,於是老是拿著小棍把那一隻打下去----結果呢,後來就它們一前一後啄開籠門飛走了。」
袁夫人頓時微紅了腮幫,趁書衡不備,那小勺去敲公爺的手。可憐書衡明明聽懂了卻還要假裝不懂,強忍著笑,嚴肅認真的佩服袁夫人:「娘親真蓋世仁俠也。」
這下子大家更樂了,婆子媽媽捂著肚子溜出去,連袁夫人自己都彎了腰。書衡非得強忍著,鬧得肚子里要內傷,偏偏袁國公這個始作俑者卻還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好像剛剛說個笑話的人不是他。
袁夫人把書衡從公爺懷裡接過來,注意到這綉活兒眼前也是一亮,當即把她放在椅子上,撩起她的衣襟仔細看:「這針法有點眼熟。」繼而,面色一整:「當日,只道李媽媽送了衡兒的衣服過來,卻不料竟是璉綉。」
國公爺聞言,面上不動,心裡也自暗驚。如今這世間有四大綢緞綉品鋪子,江北並艷的兩家,便是定國公府的裁雲坊,和錦鄉侯府的織霞坊。裁雲坊的綢緞羽紗各樣料子遠銷各地,織霞坊卻在綉品一支拔得頭籌,其中獨門秘技璉繡起了很大作用。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當家主母袁夫人自然十分熟悉對手的招牌菜。她仔細摩挲了片刻,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心裡覺得不對,於是又讓丫鬟搬了那架織霞坊的璉綉錦屏過來,對著日光仔細比對。
「不,這不是璉綉,璉綉慣用金錯針和界法。這乍眼看去似璉綉,其實不是,仔細看去,神韻相差更遠,璉綉行針配色崇尚富麗華貴,是以連珠綴玉,這風格靈動配色濃麗,俏皮十足顯然不是一路。」
書衡伺機說道:「李媽媽那日送過來的,說是跟南安郡王府針線上的人求來的。」
袁夫人回思片刻,點頭道:「這麼一說,我是想起來了。當日驚鴻一瞥,小縣主身上的兔子,確實跟這風格類似。」
「娘親,我喜歡這樣的綉活,把這綉娘找來好不好?」書衡語調軟軟的撒嬌。
日子久了書衡便發現,這個世界畫畫注重神韻,要神似,但綉品卻要求真,所以一本正經畫圖描樣,力求栩栩如生。所以,哪怕是小孩子穿的衣服上,也追求像模像樣,沒有卡通風,也沒有q版,更沒有誇張的造型。貓咪是有的,但絕對沒有黑貓警長,猴子是有的,大聖也是有的,但絕對沒有嘻哈猴,兔子嘛也是有的,但絕對沒有兔八哥和流氓兔,更不會有米老鼠和唐老鴨。
-----孩子們的童年得少了多少樂趣啊!
書衡如是感慨,但那日在南安王府她卻眼睛一亮,無它,小縣主衣服上繡的兔子並不是常見的「雙兔傍地走」或者「玉兔搗葯」的造型,而是大圓頭,眯縫眼,四肢短小,一隻四仰八叉,一隻翹著二郎腿,很有點流氓兔的味道。在時人眼中難登大雅之堂,依書衡看去卻童趣盎然-----難怪小縣主一定要穿,只可惜,王妃終究怕人笑話,只讓她露了個面,就給媽媽帶走了。
可能是因為送人的緣故,書衡這對兒鸚鵡造型就沒有那麼大膽了,針法中規中矩,用料四平八穩,只是鸚鵡那大的過分的眼睛和抱胸的翅膀讓書衡十分滿意。成衣市場上的風向,大家向來唯織霞坊馬首是瞻,那裁雲坊不如另闢蹊徑考慮一下兒童市場?
「娘親,我以後只穿這種綉法的衣服。我要好多好多這樣的衣服。我身邊的小夥伴肯定都喜歡穿這樣的。」
「娘親依你。」袁夫人何其精明,轉念間想到了這一點,「依我看,這綉活雖然不合時風,但卻不乏可取之處,有相當的挖掘潛力。」她抱起書衡用腮幫蹭她的臉蛋:「咱們衡兒是個福星。」
國公爺自把中饋託付袁夫人後,就鮮少過問這類事。不過向來足夠機智的他顯然意識到了這個綉娘的重要性,當即親自交待了人去調查。
事情比想象的還要簡單。這綉娘游氏,既不是南安郡王府的家生子,也不是他們重金求來的綉娘師傅,只是一個做夥計的人。游氏原是兩廣人士,只因娘家遭了難,在夫家遭受排擠,自己站立不住,索性求了休書,上京來投奔親戚,但俗話說的好,「富貴時,家在深山朋友多。貧賤處,人在鬧市無人問」。受了一遍冷眼后,游氏終於認識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雖然辛苦,卻落得乾淨。但如今整個上京乃至周邊省市都流行璉繡的華重之風,她的綉品乏人問津。後來她經人活動,做了南安王府的織綉僕役,混口飯圖個溫飽。
袁國公將一干瑣細打聽清楚之後,袁夫人便親自送了帖子,登門拜訪。南安王妃正為女兒貪玩耍貪取樂,審美品位始終上不去而煩憂,早生了打發此人的心思。如今袁夫人開了口,還能送個人情,自然是求之不得。
這一廂,袁夫人道謝不盡,又奉上兩匹極品湖緞雲羅做謝禮,這才領了游氏走人。至於游氏自己,她原本就是個自由工,袁夫人既許以重金,還任命她做了一間分店的大師傅,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綉,她自然是千肯萬肯。
南安王妃身邊的老麼麽提醒道:「王妃,這袁夫人早年在閨中便是個出名的辣貨,若是她家衡姐兒真變得眼拙心俗不上檯面,那豈不是會遷怒到我們身上?」
「那也是她自己縱的!」方才還言笑和善的王妃等到袁夫人出門,便放下了臉子,咬牙開口,面容有些扭曲。她驕矜的捧了潤瓷雲紋小蓋杯靠在了大紅金線蟒錦褥堆里開了口:「遷怒?她自己巴巴的求過來的,我不過成全了她!難道她魚刺卡了喉嚨,能轉著彎怪龍王爺放養了水族嗎?」
她皺皺鼻子,不陰不陽的笑出來:「哼,我就看不慣她那寵女的做派,獻寶似的炫耀,好像就她那閨女是天上地下獨一份!咱們縣主才是天生的鳳凰女,瞧著吧,她袁書衡還能蓋過咱的風頭去?去,把縣主叫醒,她該練琴了。」
麼麽陪笑道:「王妃,小縣主昨日熬夜練字,今早未到辰時又做早課,別人家的男孩兒也沒有這麼樣的,小孩家要多睡睡,才能長得好。」
王妃登時圓睜了鳳眼:「這話怎麼說!難不成我會害了自己女兒不成?你瞧瞧袁衛氏那個得意勁兒?再想想袁書衡那張嬌憨惹人的臉!當日里里裡外外的貴婦那笑聲可都沖著她去了,音兒要不多多努力壓過這些女孩,她將來怎麼出風頭選個好夫婿?」
其實麼麽很想說王妃當日若不是早早把自己閨女藏起來,那笑聲可都是您家的,畢竟國公女再如何優秀也強不過王家女。後來王妃可是當著縣主的面把她最喜歡的那件綉兔的衣服剪了,嚇得縣主小臉蒼白,飯都沒有好生吃。
當然,這些話她只敢在心裡想。麼麽看看王妃的神情,只好諾諾去了。
這一廂,袁書衡可是非常得意,她興緻勃勃的描了米老鼠,唐老鴨,大嘴猴,喜洋洋等一干卡通形象,讓游氏這個新上任的大師傅開工。這些征服了大半個地球的動物,自然有其獨到的魅力,希望它們光臨了異世界不會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