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陸】煞神
男子似是為她的反應怔了一怔,濃稠的夜色摻和了如水的月光,恰到好處地遮住了那點詫異。落在秦慢眼裡,那張風華無雙的面龐仍是攜著淺淡的笑意,出世的逸然中又隱含一縷紅塵俗世里的慵懶嫵媚,看得她又倒吸了一口冷氣,往後小小地退了一步,諾諾道:「大仙,小的什麼也沒看見,不叨擾您夜半清修,先行告退了。」
師父說過,但凡毒物皆生了副漂亮皮囊用以迷惑世人眼光。這樣漂亮的男人,哪怕不是妖物,恐怕也是毒入骨髓,多看一眼就要丟掉自己的小小性命!
這點小伎倆和心思,擱平時雍闕是不屑入眼的,可今夜他心情不錯,又或是先一步有別的人值得他計較。他不動聲色地含笑將她看著,眼見著那小小的人影一步一緩地將要退回房內,他突然清聲道:「咱……我允你走了么?」
秦慢一呆,男子淡淡乜來一眼,她脊梁骨一寒,乖覺地挪著小步出來了,畢恭畢敬道:「大仙有何吩咐?」
「乖孩子。」雍闕滿意地誇了一句。
這個丫頭他是認得的,前幾日因與水鬼十三的案件有所牽連被關在襄陽郡的大牢中。這等無名小卒他本不應上心,說來虧得那日他有口無心一句讓膽小的襄陽城州郡惦記上了,遣了人跟著她有事沒事就向他彙報行蹤,煩不勝煩。與上任東廠囂張跋扈的廠公不同,他是個講究人,時時記著前任落敗慘死的下場,在外行事慣來低調且留分寸,對一般的朝廷命官也是客氣有加,不好直接拂了面子,只能左耳朵出右耳朵進,權當聽戲。
直到州郡說到她去了三法堂接了長空令,也來了華府山莊,他才嚼出一絲興味來。今夜來此,他自恃輕功了得,不想仍是驚動了這丫頭,巧不巧合先放到一邊,此刻他瞅著期期艾艾的小姑娘,猶如估量著盤中餐,碗中肉:「身段尚好,臉面卻是差了三分。」
秦慢連忙道:「是是是,生得不好!叫大仙倒了胃口。」
那模樣,生怕他立馬張嘴吃了她似的!
他更覺得有趣,語調悠悠道:「但年紀倒是稚嫩,聽說這個年歲的小女孩兒最是可口,拆了骨頭可泡酒;卸了肉裹了麵粉兒往鍋里一炸,清脆爽口;剝下來的一張皮細膩光滑,能做件貼身襖子,多餘的邊角料還可逢雙鞋面,一人多用豈不快哉?」
說著他朝她咧嘴一笑,殷紅的唇間白齒閃爍著寒光點點。
秦慢小臉發白,身形搖搖欲墜,眼睛睛里眨巴眨巴就有了水汽。可她不敢哭,只是包著淚泫然欲泣地將他看著,嘴巴蠕動蠕動一個字也蹦不出來,看上去駭得連話都說不出了,半天帶著哭腔憋出一句:「不要吃我……」
嘖嘖嘖,小模樣真是可憐極了,雍闕是個什麼人物,怎麼會幾滴似真非假的淚水軟了心腸:「不吃你啊……」他深深地嘆息道,「可是本尊久處山林,已許久沒有進食,餓得著實心慌。」他走近數步步,盤踞的白蛇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也搖搖晃晃地豎起了上身,朝著秦慢噝噝吐著信子,一人一蛇相映成輝,場面妖異而慎人,「你瞧,我家阿楠也隨我一同餓了多日,唉……若再沒些口糧,我與它怕是要活活餓死在這人間了。」
他說得憂傷悵惘,彷彿真有其事一般,秦慢聽得卻是毛骨悚然,淚水懸在腮邊直欲奪門而出。
雍闕逗得正興起,院外突地傳來刻意壓低的低沉男聲:「督主,人抓回來了。」
霎時,男子霍然退了數步,又回到了院中枯樹之下。長身玉立,一臉的淡漠疏離,變臉之快叫掛著淚的秦慢大開眼界。
「小丫頭,你再看下去,可就真要被剝皮抽骨了。」男子涼颼颼的聲音飄來。
她一個抖擻,忙不迭退回房中,關上門的剎那她似見了一人被推入院內。余后她沒再留意,也沒多聽,打了個呵欠抹抹腮邊淚,撲回自己鬆軟的床鋪上。
以雍闕的耳力,輕易便能分辨出秦慢入房后徑自往裡而去,沒有半點停留。
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他訝異著眸光卻是一轉,落到被秦關丟下的人身上,一笑:「連二,我們可有兩三年沒見面了。」
大抵是生相極好的緣故,他一笑起來總是那麼煦和近人,不像個在宮裡官場里摸爬滾打多年的人,反倒像個吃齋念經的道家人。可萎靡在地的人一觸及到他那張臉,頓時如遭雷擊,渾身抽搐著頭都不敢抬,滿是血水的嘴裡含糊不清道:「廠、廠公……」
若是秦慢在,她便能認出此人不是他人,正是不久前在院中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的點蒼派柳五。
白蟒沿著雍闕的身子攀爬上了手臂,他輕柔地摸了摸它的頭,像是對它說,又想是對地上的人說:「你瞧瞧你,好好的錦衣衛鎮撫司使不當,跑來這江湖吹風度雨的受這罪,真真叫人惋惜。」他說著惋惜,臉上卻一點惋惜之情都沒有,慢條斯理道,「本來想著你逃便逃了,只要躲過咱家的眼睛,倒也眼不見為凈。但大概天意如此吧,前些日子京城裡死了個人,那人吧,與你有點干係……」
是啊,天意如此……他隱姓埋名藏於江湖,甚至不惜拋棄所有原來所學,只為避開過往是非,沒想到今時今日為了找一隻狗栽到了這位煞神手裡。
「論用毒的手段,整個東廠加錦衣衛都無人能出你左右,」雍闕是個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連二啊,你老實告訴咱家,誰指派你去殺的徐氏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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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慢睡了個不太踏實的覺,醒來時後腦勺突突疼得厲害,捏揉了半天不見起效,猶豫片刻從袖中摸索出一根銀針。銀針長得略嚇人,針尖處凝聚著一點寒光,不似凡品。兩指定於頸□□位,秦慢拈著它一厘一厘刺入,直至過半驀然停手。勻息片刻,她小心謹慎地正要拔出,房門突然被敲得震天響,驚得她手一顫,不過馬上她穩住了手指,但仍然免不了額頭冷汗淋漓,一鼓作氣抽針而出。
「大家都是跑江湖的!信義為重,你怎麼能紅口白牙就污衊我們殺人?!」
「放你娘的屁!老五多老實巴交的一個人,從不與人結怨。只有這一次,我們和你們一同接了那破玩意的長空令!一定是你們為了獨攬賞金,殺人滅口,藏屍匿跡!」
秦慢將門打開時,門口就是這般光景。於遲與昨晚不甚待見他們的高個兒兩爭論不休,大有拳腳相見,勝負定生死的趨勢在裡頭。
「怎麼啦?」秦慢不明所以地茫然看他們。
她臉上睡意猶存,聲音細細瘦瘦,那齊進本興師問罪而來,乍一見到這樣的秦慢,一時語塞。畢竟,那麼一個純真無辜的小姑娘,怎麼看也不像是殺人兇手。最重要的是,如於遲所說,秦慢武功底子很差,可以說廢柴一個,哪怕是和於遲聯手,恐怕也不一定是柳五的對手。
三人僵持在,庭院中間的大房門咿呀一聲開了,閑庭信步地走出個年輕人,素衣蓮簪,像個道士,但看那蓮簪雕琢得極為精緻華貴,並非修道人束髮所用。年輕人三十不到,二十有餘的模樣,神態溫和沉靜,見狀出聲相詢:「幾位兄台,清早爭論不休,所為何事?」
他們回頭,所有人皆為他容光所懾一時沒有言語,唯一沒有失神的人彷彿被嗆到了一樣咳嗽了一聲,年輕男人含笑看過去:「秦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秦慢臉蛋白慘慘的,她不稀奇這個「妖怪」會知道自己的名字,畢竟是大膽接下長空令的人,她稀奇的是他同他們住在一個院中,便意味著此人竟然也是來尋長空令的?
齊進的懷疑,很快在聞訊趕到的華府人的調解之下稍加鬆動,畢竟無憑無據,且那柳五不說問鼎武林但也是身懷武藝的高手,尋常人拿捏他不得。一七尺男兒,有腿有腳,有個急事不打招呼驟然離去也並非不能理解之事。
最重要的是,華復向兩邊一作揖道:「華盟主為長空令一事,有請各位前去正氣廳一敘,還請各位賞個薄面。」
若再斤斤計較,豈不是直接掃了華肅青這個江湖第一人的面子嗎。齊進幾經衡量,哼的一聲拂袖而去。
「那幾位請?」華復微弓著腰,抬臂示意。
秦慢看看他,又看看立於前方的年輕男人。華復一直很客氣,但今日的他卻不僅是客氣,更在客氣中夾帶著一絲不顯山露水的恭敬。這份恭敬,自然不可能是對她和於遲,也不可能是對齊進,那就只能是他了……
「秦姑娘,先請。」雍闕風度翩翩地側身讓出道來,華復愣了一愣,連忙跟著道,「是是是,秦姑娘先請,先請。」
華複眼神在小小的秦慢身上不動聲色地逡巡了一圈,心裡琢磨著這個姑娘究竟是個什麼來路,值得這位大人這般相待?
秦慢是個從善如流的人,別人讓她先走,她真就乖乖地上前,留得於遲納悶地嘀咕了聲:「這人是誰,之前沒見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