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柒】華夫人
秦慢他們到時,華肅青已經連灌了三盞濃茶。
打那尊煞神到了山莊,他是一宿沒合眼,愁了整整一夜。他在武林盟主這個位子上坐了也十來年了,大大小小的風浪什麼沒見過,本不該毛躁至此。可來者是個什麼人物?不論民間官家,光提一提他的名字便膽寒心驚,恨不能退避三舍。他這個位子,往高處說是執掌武林的一方盟主,實際上就是個操盡閑心的管家婆、和事老!
華肅青邊灌濃茶邊摸了摸自己發白的鬢髮,心裡翻來覆去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究竟自個兒究竟哪處不是,招惹來了這位尊駕。
唉,想不通啊想不通,華盟主愁腸百結地又給自己添了一盞茶,剛放下茶壺一行人等拐到了堂前。他驀然拔身而起,馬上又覺得未免過於失態,於是抹抹髮髻,撣撣衣角,重塑起盟主威嚴,方悠悠然然地傲立堂上,淡淡道:「各位少俠請坐。」
說少俠的時候,他覺得幾人中個兒最高的一人似乎另眼看來,說實在的,他有點慌。假借落座之際,他眼角窺去,卻見那位爺一派泰然地在個小丫頭身邊坐下后似與她笑吟吟地說著什麼玩笑話。
華肅青不覺又看了看雍闕身邊的小姑娘,這是他第一次見秦慢。和但凡會點武功的人一樣,一眼就瞧出了她那細胳膊細腿,既不骨骼清奇也不根骨奇佳,一個半點不摻假的練武廢料。
他心裡嘀咕,聽說這丫頭就是接取長空令的其中一人,他聽華復說起時還當是藝高人膽大。現在看來嘛,華肅青瞅瞅雍闕又瞅瞅秦慢,藝高人膽大可能不是,但背後靠山大不大那就說不準了。
秦慢心裡愁得不比華肅青少上一星半點,右側這位年輕公子,就像他養的蛇一般,陰魂不散地纏在她身邊。她頭也不敢抬,無論雍闕說什麼,只嗯嗯嗯地應著。即便這樣,她仿若仍能感受那雙勾人的眼睛無時不刻地撩在她臉上。
像估量,也像刺探,宛如春風拂面,實則陰寒入骨,稍有不慎就落入了那雙眸底的無底深淵之中。
瞅得她發毛,只好胡亂點著頭換個面向,結果一看上首的華盟主也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一怔,和找到救星似的,主動道:「華盟主,請問今日找我等前來,可是為長空令的具體事宜需要交代?」
不管何時,她說話咬字總是拖得溫溫吞吞,聲音不大卻止住了正氣廳中幾人的寒暄,所有人的視線都齊聚了過來。
沉思中的華肅青如夢初醒,氣氛略尷尬,可他到底是個久經風浪的老道人,稍是沉吟后道:「這位女俠應是復兒口中的秦姑娘吧。」
秦慢乖乖點頭。
掌撫膝頭再三,華肅青自覺醞釀夠了情緒,方不疾不徐道:「如秦姑娘所言,今日老夫召請各位少年英豪而來,確然是為前不久武林盟三法堂發出的長空令一事。」他重重嘆了口氣,搖搖頭面有一絲愧色,「想必諸位心中如老夫一般,也覺得十分荒唐。」
眾人訝然又默然,這長空令是您老人家發出的,怎麼自個兒說自個兒荒唐呢?唯有秦慢繃緊小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華肅青,架勢堪比學堂中勤奮好學的學生,盯得華肅青額頭微汗。見其不語,秦慢嚴肅道:「華盟主,請繼續說。」
事關五百兩紋銀,秦慢覺得這事一點也不荒唐!
華肅青心裡嘀咕,這丫頭看上去不是個善茬!
拈起茶蓋兒的雍闕優雅地吹了吹浮沫,發出聲意味不明的輕笑,聽得本被秦慢注視得忐忑的華肅青又是一緊,握拳咳了聲后道:「諸位既已接下長空令,到了我華府,老夫也不便再隱瞞下去。實不相瞞,此道長空令非老夫所下,而是內人親筆所書,發布天下的。」
髮長空令找狗這件事已經夠出乎意料了,華肅青此刻所言雖然更出人意料,但最多也就招致點蒼派中柳五的師兄齊進低聲唾罵了句,而於遲則遲疑地看了一眼秦慢。
卻見秦慢神色絲毫沒有動搖,彷彿早知此事一般的鎮定從容。實際上,由誰發的,為了什麼,對秦慢而言,一點也不重要。窮得吃不起飯的她,僅僅在乎最後那筆豐厚的報酬。
「唉,此事說來話長。鄙人的內人本就體弱多病,近些年來邪風入體,染了癲病,多數時候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華肅青一提起自己的夫人,再肅穆的一張臉瞬間老了三分,看上去也沒秦慢昨夜在壽宴上見到時的那麼剛猛威嚴不可接近,他搖著頭,遮不住的羞愧,「說來是老夫的大意,前些日子夫人養了多年的一隻捲毛小狗跑丟了,夫人心急之下神思恍惚趁我不在府內拿了盟印,寫了長空令發往三法堂,號召天下英豪來找一隻狗。這才有了今日各位齊聚一堂,慚愧,實在是慚愧!!」
這麼一番說法恰好解釋得通那道不合常理的長空令由來了,所有人都以為是華肅青瘋了,原來瘋的是他夫人。性情暴烈的齊進當場臉色鐵青,自感受到了愚弄,怒而站起,礙於華肅青威名一時不好發作,只生硬地朝著他一拱手:「既是如此,在下尚有事在身,就不便叨擾,告辭!」
本來長空令一旦接下,不死不休。可這次華肅青理虧在前,他為人也是不拘小節,縱然齊進無禮至此也未多計較,不待他多言華復已經心領神會起身,笑著跟了過去:「齊兄何必心急離去,既然來了山莊不如多留幾日,由小弟陪著看過襄陽風光嘗過此地特色,再去不遲呀。」
齊進卻不領他的情,再三寒暄后華復只得親自將人送出門去
齊進一走,於遲也跟著有些猶豫。但畢竟他是受秦慢雇托而來,於是壓低聲問道:「秦妹子,我們走不走?」
秦慢疑惑地反問道:「為什麼要走?」
「這……這都說了是華夫人下的長空令……」
秦慢呃了聲,視線重新調迴向華肅青。華肅青心裡一咯噔,從開始他就隱約有種預感,秦慢會是個麻煩,準確來說可能有雍闕撐腰的秦慢是個麻煩。果不其然,尋常人等聽了他的話自會自行離去,而她……
而秦慢則慢吞吞道:「華盟主,敢問華夫人是真的丟了一隻狗嗎?」
華肅青愣了愣,回道:「確然。」
「那長空令也蓋了盟主您的章?」
「是。」
秦慢點了點頭,欣慰道:「那就是說狗還是要找的。」
「……」
天底下真有這麼無聊的人??!!閱歷無數,縱橫黑白兩道的華盟主難得遇上一個自己看不穿的一個人。
這個秦慢,到底什麼來頭。聽復兒說她自報家門是什麼上清門,可恕他自誇,自他初入江湖到現在坐上武林盟主這個位子,從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門派。華肅青暗中打量她再三,也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個十六七的小姑娘,可他琢磨著……
為什麼總有種隱隱約約的熟悉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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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五百兩銀子,秦慢在華氏山莊扎了根,儼然一副雷打不動,不見狗來不罷休的決然氣勢。山莊中沒多久就傳出有那麼一個愣頭青的女郎和夫人一樣瘋瘋癲癲,極是嚇人。而她的舉動落在華肅青等人眼中,就別有一番用意在其中。
當朝權臣,御前紅人,東廠廠公雍闕不請自來,明裡對他來說是奉聖意,念華肅青維護武林安穩的多年功勞特來給華老夫人賀壽。且不說廟堂江湖從來兩不相干,就說賀壽哪有連個招呼不打就在人家旁若無人住下的!
東廠是個什麼東西?在他們這些武林人眼裡,那裡面的都不是些東西!是朝廷的鷹犬,是濫殺無辜、屠戮朝臣百姓的畜生!可華肅青絲毫辦法也沒有,樹秀於林而風必摧之,這個道理他瞭然於心。他華家威震武林不假,但那也是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哪怕你武功再是高絕,光是雍闕手下一個數千的錦衣衛,加一個禁軍,滅區區一個華氏完全不在言下。
華肅青揣測著雍闕的來意,順帶著連看秦慢也多了兩分小心。
天地良心,秦慢真的只是要找只狗而已。
為了找狗,在華肅青的默許下她在偌大個山莊內認認真真地轉了幾圈,從門房問到了伙房裡的燒火丫頭,再問到了內院里的粗使丫鬟。
做了一天保鏢的於遲見秦慢手握一根狗尾巴草,神色凝重,不禁吶吶問道:「秦妹子,你今天可問到了什麼?」內院這種地方,他一個大男人不方便進去,只能由秦慢一個人慢悠悠地踱進去,又慢悠悠地踱出來。看秦慢的臉色,他猜到可能結果並不如人意。
秦慢嘆了口氣,道:「也沒問出什麼來,只知道華夫人丟的那隻捲毛狗毛色雪白,腹部有斑點一二,眼睛蔚藍;喜雞肝雞翅;大名白胖,小名胖胖;常在東院的荷花池與枇杷苑附近玩耍。哦,對了,捲毛狗重六斤三兩二錢。」
於遲目瞪口呆,結巴道:「這,這還叫沒出些什麼啊。」他習慣性地撓撓後腦勺,「大妹子,你的腦瓜子可真好使。」
秦慢沒有吱聲,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重重回廊之後的梨花園門,半晌唔了聲道:「看來,明天還是要拜訪一下華夫人才是。」
「聽聞華夫人久病深內,怕是不便見客。」有人接了她的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