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箭傷人
來興兒跟隨傅奕晝夜不停地策馬狂奔,胯下這匹矮小的胡馬腳力實在了得,次日天剛蒙蒙亮,兩人便已來到距長安三百里的河中府城外。
傅奕勒住馬,扭頭看了一眼來興兒,見來興兒小臉紅撲撲的,絲毫不顯疲憊,不禁贊道:「你這小公公果然了得,怪不得娘娘會派你來。」
來興兒以往在閑廄院雖時常到城外溜馬,但到離京城這麼遠的地方來,他出娘胎來還是頭一回,自咋天突然得了這個差事,他就一直處於極度興奮之中。此時,見傅奕勒住馬停下,便問道:「大人,我們不進城嗎?」
傅奕一揚手中的馬鞭:「你瞧,城門還沒開,咱們在這打個尖兒,吃點兒乾糧再進城不遲。」
「就依大人」。來興兒清脆地答應一聲。
兩人翻身下馬,牽著馬走到護城河邊,邊飲馬,邊坐在一旁吃乾糧。就在此時,冷不丁「嗖」地一聲,不知從哪兒飛來一支箭,緊貼著傅奕耳邊擦了過去。
傅奕一驚之下,口中喊了聲「小心」,連忙抓起腰刀,一把將來興兒撲倒在地。兩人葡伏在地,抬起頭看時,只見有十幾個衣衫襤縷的漢子正從不遠處的一片榆樹林里朝著他們沖了過來。
傅奕抽出腰刀,衝來興兒低喝一聲「上馬」,兩人幾乎同時躍起,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馬前,翻身上馬。
那群漢子見二人上馬,為首的一位張弓搭箭,瞄準傅奕又是一箭。傅奕大喝一聲,揮刀磕飛來箭,縱馬迎面沖了上去。來興兒手提馬鞭,也跟著沖了過去。
那群人還沒反應過來,傅奕馬已到跟前,為首的漢子只覺眼前寒光一閃,手中的弓已斷為兩截,他偌大的身子竟被傅奕憑空拎起,橫擔在馬背上。其餘的人見傅奕如此驍勇,都驚呆了,有兩個膽小的竟撒腿落荒跑了。
傅奕上下打量這群人,見他們手中拿的儘是些鎬、鋤之類的農具,不像是作慣了打家劫舍營生的強盜,於是厲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要暗算我們?」
馬背上的漢子哼了一聲,破口大罵道:「****先人的,老子沒本事,被你逮住,要殺隨你,問那麼多做甚?」說罷竟放聲大哭起來。
來興兒在旁,揮起馬鞭照著那漢子的屁股就是一鞭:「你算什麼好漢?打不過就哭啊。」
傅奕久經戰陣,是太子從部伍之中擢拔的勇將,可也從未見過這種情形,他身負使命,不想作過多的糾纏,遂用刀逼住漢子,對呆立著的其他人說道:「用箭射我的是他,與別人無關,你們速速散去,否則別怪我刀下無情。」
人群中一位年紀稍長的漢子「撲通」跪倒在地,哀求道:「軍爺您就饒了他吧,我們都是這附近的農戶,要不是村裡的祖墳被刨,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誰會做這掉腦袋的事呢。」
傅奕冷笑一聲:「祖墳被刨便要濫殺無辜嗎?休要多說,再不走,便都同他一般。」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卻都不肯離去。馬背上的漢子嘶聲吼道:「二哥,求他作甚,你們快走吧,今天的事我一人承當。」
傅奕抬頭看看天,見天色已是大亮,料想城門已開,遂掉轉馬頭,對眾人說道:「你們既是農戶,那就叫保甲出面到城裡元帥府要人吧。」說罷向來興兒招呼一聲,撇下眾人,帶著那漢子,向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河中府是河東道的首府。戰事未開時城中氣象雖無法與三都相比,但也是街衢寬整,百業興旺。如今由於景雲叢的中軍帥府設在城中,整座城儼然已變為一所大軍營,傅奕、來興兒在城中縱馬而過,街面上幾乎見不到城中居民的蹤跡。
帥府位於城中央的棋盤街上。兩個人來到帥府門前,有守門的軍士上前盤問,傅奕遞上腰牌,說了句:「奉太子之命,求見副元帥。」回身一把將馬背上的漢子拎下來,輕輕放在地上。來興兒頭一回到軍營,見這帥府同普通衙門相比,除了門前多了幾個守門的軍士外,並無不同,甚覺無趣,便俯身逗那漢子道:「待會兒見了將軍,請大人替你求求情,留在這裡做一名士卒,怎樣?」
那漢子手腳被縛,躺在台階下,聽來興如此說,不禁火從心頭生,破口大罵道:「小雜種,有本事你就殺了老子,爺斷不做這賊兵。」
來興兒一腳踩在漢子臉上,呸了一口,道:「小爺有意救你,你卻這樣不識好歹,待會兒挨宰時,可別再抹眼淚。」
傅奕聽兩人鬥嘴使狠,甚覺好笑,遂對守門的軍士說道:「煩請幾位暫將這人押下,待我見過副元帥后再做區處。」
正說著,從院內走出一個校尉,沖著傅奕一抱拳:「大人,副元帥有請。」
傅奕、來興兒跟隨那名校尉走進帥府正堂時,二人都是一怔,只見堂中帥案後端坐著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人,渾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臉倦容。傅奕緊走幾步,上前叉手施禮:「太子左衛率傅奕參見副元帥。」
景雲叢沖傅奕擺了擺手,目光移向來興兒:「將軍一路辛苦,這位是?」
「回副元帥,這位是景嬪娘娘跟前的來公公。」
景雲叢目光一閃,問那校尉道:「於公公還沒到嗎?」
校尉答道:「已經派人去請了,這會兒恐怕已在來的路上。」
景雲叢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將軍請坐,稍待片刻,等監軍到了,我們一同聆聽太子諭旨。」
傅奕思忖太子並沒有交待要單獨向景雲叢傳達口諭,便沒言語,在下首坐下,來興站在他身旁。
過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堂外值守的校尉高聲唱名:「監軍大人到。」伴隨著這一聲,一個身著絳紫色官袍的中年宦者走了進來。
景雲叢見於承恩到了,遂起身和他並排站定,沖傅奕躬身一揖道:「請將軍宣諭。」
來興兒自從進得這正堂之中,未聽景雲叢有一句贅言,心下暗想:這人好悶,和娘娘一點兒也不像。難道當大將軍的都是這樣一副寡淡的性情嗎?他在一旁胡思亂想間,傅奕已傳完了太子的口諭,幾個人重新分賓主落座。
於承恩生就的一副菩薩面容,開口即帶三分笑:「既是太子相招,副元帥還是回京走一趟吧。」
景雲叢聽完太子口諭,並無任何錶示,此時卻突然對於承恩道:「本帥重孝在身,回京多有不便,可否請於公公代本帥回京面見太子,詳細稟明軍中情形?」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傅奕恍然大悟:景雲叢為什麼非要等於承恩一同聆聽傳諭,原來他根本沒打算回長安。可是,他事先並不知道太子口諭的內容啊,難道他真是諸葛再生嗎?
於承恩此刻才明白景雲叢急匆匆派人把他召來的真實意圖,暗罵了一聲,臉上卻依舊堆著笑,說道:「副元帥家中遭此劫難,我等無不感同身受。本官願受副元帥任何差遣,自無話說,只是傅將軍在此,太子的意思怎好擅改,還望副元帥三思。」
傅奕聽於承恩提到自己,忙欠身說道:「太子命末將前來時,並不知副元帥家中有事,既然如此,請副元帥斟酌。」太子的確只命他前來招景雲叢進京,個中緣由並未提及,如今他見景雲叢重孝在身,且不願返京,為避免尷尬,只得勉強出來打個圓場。
景雲叢淡淡一笑:「兩位不必再費口舌,本帥請於公公回京,並非只是向太子報告軍情,而是請公公面見皇上,火速擇將代替本帥。新帥一到軍營,我即刻動身返京,絕不遲疑。」
於承恩心中一凜,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如今叛軍未靖,皇上正要倚重副元帥一鼓作氣,蕩平餘孽,豈能臨陣換將?副元帥如信得過本官,且遵太子將令返京,軍中之事本官料理三四日應當無妨。」
景雲叢不置可否,只對傅奕說道:「煩請將軍暫且在此休息半日,容我擬好奏摺,交於公公隨將軍立即返京。」又指著來興兒向於承恩說道:「這是景嬪娘娘差來問候老夫的,且留下,稍遲幾天隨我一同回京吧。」他言語雖從容平淡,卻透出一股不容商量的霸道之氣,渾不把於承恩剛才的話當回事。
傅奕起身抱拳道:「末將在城外擒得一刺客,現交帥府守門軍士處看管,請副元帥發落。如無其它事,末將暫且告退,只等於公公消息,即可動身返京。」說罷,抬腿就向堂外走。來興兒跟著也要走,卻被景雲叢擺手示意留下了。
於承恩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再多說一句。按理說,他這個皇帝任命的觀軍容使並不受景雲叢節制,但景雲叢在多年的平叛中戰功卓著,各軍領軍大將又多是他的部屬故舊,在軍中可謂是一呼百應。今天景雲叢當著太子使者的面,公然抗命辭職,矛頭直指他本人,打了於承恩個措手不及,他如再一味堅持,難說眼前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會不會當場和他翻臉,真是那樣的話,自己即使被他殺了,皇帝也絕不會過多地責罰景雲叢。畢竟像他這樣的宦者,皇帝眼前有的是,而景雲叢只有一位。
於承恩早已不是使氣鬥狠的小宦者了,他強忍著心頭的怒火,靜靜坐在那裡啜著茶,等著景雲叢發話。
景雲叢目送傅奕跟隨校尉走出堂外,忽然向來興兒問道:「你們遇到刺客了?是什麼樣的人?」
來興兒打見到景雲叢就不喜歡這個人,見問到自己,遂漫聲應道:「是個鼻涕蟲。」
景雲叢尚未反應過來,於承恩把手中的茶盞重重一磕,沉聲喝斥道:「大膽,有這麼回話的么!你進宮幾年了?」
他原是內侍省副監,象來興兒這樣的小宦者平時根本到不了他眼前。
來興兒哪懂得這些個規矩,他原本見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宦者受了景雲叢的氣,頗有些打抱不平,聽他如此喝斥自己,心想:我回他的話,關你何事,要你來訓斥我?便故意低了頭,不發一聲。
景雲叢看來興兒一副頑劣不恭的模樣,暗自奇怪:女兒怎麼會派個頑童來見自己?遂吩咐校尉道:「你去詳加訊問,查明刺客身份,速報我知。」轉臉對於承恩道:「小女管教不嚴,公公見笑了。如果今日啟程不便,公公但說無妨。」
於承恩只得起身告辭,勉強應道:「但聽副元帥將令,本官隨時可以動身。」
待於承恩走後,景雲叢臉色一沉,問來興兒:「娘娘可有書信帶來?」
來興兒頭一揚:「並無書信,娘娘只教小的來傳一句話:時令已入秋,請父親在外多保重身體,莫要著了風寒。」
景雲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說話,提筆開始草擬奏摺。
來興兒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裡,見景雲叢沒有叫他退下,便撒謊道:「副元帥,小的還沒有吃過早飯,能否賞一口飯吃。」
景雲叢頭也沒抬:「你且候著,待會兒我還有話問你。」
來興兒只好悻悻地站在那裡,不知景雲叢為何要偏偏留下自己不放。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審問刺客的校尉拿著一紙供狀前來交差。景雲叢仍是頭也不抬,只從嘴裡迸出一個字「講」。
校尉報告道:「刺客名叫駱三兒,是城外八里堡小蒲村人氏。據駱三兒交待,前日他們家的祖墳被盜,有村民看到是軍士所為。因此,這兩天他帶領村裡的精壯男子每夜埋伏,要抓盜墓賊,今天清晨見到傅將軍和這位小公公,誤以為是盜墓的,便放箭行刺,不想卻被活捉。」
景雲叢停下筆,問來興兒:「你說說,這刺客該如何發落?」
來興兒不假思索地答道:「果真如他所說,那就放了唄。」
他想起駱三兒號啕大哭的樣子,不禁莞爾一笑。
校尉聽他在景雲叢面前說話如此隨便,正要出言呵止,景雲叢卻哈哈大笑道:「你這娃娃,倒不記仇。駱三兒就交給你看管,過幾日隨本帥一同進京。你帶他們去吃些東西,不要太拘著小公公。」
校尉答應一聲,衝來興兒一拱手:「小公公請隨我來。」
來興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想到那刺客落入他手中,必定要好好捉弄他一番,不禁高興起來,急急向景雲叢施了禮,便跟隨校尉走出堂外。
傅奕在帥府西廂客房中漱洗已畢,正站在庭院之中賞花,遠遠地看見兩名軍士押著那刺客向這排客房走來,來興兒興高采烈地和一名校尉跟在後面。傅奕正擔心自己走前來不及和來興兒道別,便走上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啊?」
校尉笑著回道:「稟將軍,大帥將刺客交給小公公看管,小公公非要和這刺客同房而眠,卑職拗不過他,只好加派人手嚴加看管。」
傅奕將來興兒拉在一旁,低聲囑咐道:「我午後就要返回京城,你留在這裡一切要小心,既是同在東宮當差,日後你我自還會有相見之時,就此別過了。」
來興兒一把拉住傅奕,踮起腳尖兒,趴在他耳邊悄悄地說道:「大人,您回去見了老馬倌,替我帶句話兒,我騎的這匹要晚幾天再還。」
傅奕拍了拍來興兒肩頭,朗聲笑道:「放心,一定把話帶到。這漢子我瞧著也並非兇惡之輩,你不要為難他。」
來興兒一走進客房,便嚷嚷著兩名軍士給駱三兒鬆綁。校尉已命人在房中預備下飯食,那駱三兒一點兒不客氣,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來興兒笑著踹了他一腳:「你這廝,倒是不做餓死鬼。」又對校尉和軍士道:「你們回去吧,我在這裡陪著他。」
校尉指著軍士對來興兒說:「好歹他倆留下一個,防著這廝撒起野來,傷著公公。」
來興兒嘻嘻一笑:「放心,就憑他,還傷不著我。」
校尉不放心,吩咐軍士給駱三兒戴上腳鐐,安排兩名軍士在隔壁房間住下,這才回去向景雲叢復命。
來興兒待軍士們走後,自個搬了把凳子坐在駱三兒對臉,笑眯眯地盯著他吃飯。駱三兒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撂下手中的饅頭,瞪著一雙牛眼衝來興吼道:「小孩兒沒見過大人吃飯嗎?有什麼好看的!」
來興兒一言不發,只是沖他努了努嘴,示意他繼續吃。駱三兒抹抹嘴,故意拍了拍肚皮:「爺吃飽了,要打要殺隨你們的便。」
來興兒嘴一撇:「喲,還真是條好漢呢!這賊營里的飯吃著挺香啊!」
駱三兒臉一紅,旋即恨恨地說道:「當兵的不好好打仗,專去刨墳盜墓,不是賊是什麼?」
來興兒悠悠地說道:「那你不問青紅皂白,暗箭傷人,又算什麼?」
駱三兒臉憋得更紅了,低頭悶不作聲。
來興兒接著又道:「你這一箭射得值啊,不僅給自己找了個能吃飽飯的地兒,過幾天還能去京城逛一趟,真是個有福之人哪。」
駱三兒驚奇地抬起頭:「你們帶我到京城幹什麼?」
來興兒故作神秘地搖搖頭:「不可說,不可說也。」
駱三兒抬腿就往門外闖,卻忘了腳上還戴著鐐銬,「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不禁又失聲痛哭起來:「我還有老娘在家,你們不能帶我走啊!」
來興兒蹲下身,用小手指輕輕在駱三兒臉頰上劃了兩下:「羞不羞,這麼大的塊頭,整天象個小姑娘似的抹眼淚。」
豈料他甫一矮身,駱三兒伸手便給他來了一記黑虎掏襠。一摸之下,駱三兒不禁高聲嚷道:「你,你不是……」
來興兒抬腳將他蹬翻在地,狠狠朝他的后腚上踢了一腿,咬牙罵道:「再敢胡嚷嚷,小心我弄死你。」
駱三兒艱難地爬起來,用手揉著膝蓋,低聲嘟囔著:「要死就死在這兒,反正我不去京城。」
來興兒見他如此慫包,心頭陡地竄起一陣邪火,劈頭蓋臉地一通猛捶,口中罵道:「你個飯桶、草包,平日在家也必是個不中用的貨,到京城小爺給你找個好差使,減減你這身肥膘。」
駱三兒任憑他打罵,也不還手,只是一味地嘮叨:「我不去京城,我不去京城。」
來興兒打了一陣,甚覺無趣。他原本也不明白景雲叢為何要帶駱三兒一同進京,如今見駱三兒死活不肯進京,惱怒過後,內心反而生出一絲憐憫。心中雖軟下來,但口鋒依然很硬:「再要聒噪,叫人把你拴到馬棚里去。你既惦記老娘,我請人給你家中帶個口信,讓她知道你的去處也就罷了。」
來興兒人雖小,手上卻著實有把子力氣。駱三兒挨了他一通打,只覺頭痛欲裂,靠在牆邊不住地呻吟。來興兒昨兒趕了一夜路,此時困勁兒上來,便不管不顧地一頭扎在床上,登時進入了夢鄉。
太子一回東宮,李進忠就奉旨住進了含涼殿。這一年來,皇后在太子身邊廣布耳目,日漸顯出咄咄逼人的態勢,太子在哪裡,哪裡就會成為宮中的焦點所在。自從皇帝移駕含涼殿,太子晝夜在此侍奉,這裡的宮女、宦者、侍衛,甚至連給皇帝診脈的太醫,都要經清寧宮核查后才能當差。他這個內侍省監對此無可奈何,只能奉命照辦,眼睜睜地看著皇后將含涼殿里裡外外的當值人等換了個遍。為避免引起皇后的猜忌,李進忠平日里除按班當值外,從不踏進含涼殿一步。
這兩天太子不在跟前,皇帝便要李進忠搬到殿側的耳房來住。如今在宮中,皇帝最信任的人也就是李進忠了。這個在閑廄院養了近二十年馬的老宦者,在當年叛軍殺進京城時,用一匹馬馱著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和時為良娣的皇后從叛軍的追殺中逃出,後來又護持皇帝臨危登基,在最艱難的時刻,不離不棄,始終陪侍在皇帝左右,成為屈指可數的復國元勛。京城收復后,皇帝在憤怒地將留在京城依附於叛軍的文武百官、宮人宦者全部處死的同時,大行封賞有功之人,張良娣被冊為中宮皇后,李進忠也被任命為內侍省監,品秩正三品,與宰相相埒。
自前朝先帝爺在世時內朝的地位和作用就已隱然超越了三省六部組成的外朝,他這個內侍省監本應位高權重,在內廷之中一呼百應才是。然而,從張皇后入主中宮那一天起,他就發覺,在諾大的內侍省里,除了內常侍謝良臣、內寺伯祿光庭和閑廄院的蘇福忠廖廖幾個人真心聽命於自己之外,三大內上百處宮院的掌事宦者大多隻在表面對自己唯唯喏喏,而真正效命的唯有張皇后一人。即便如此,這幾年倘若不是有賴皇帝的庇護和信任,李進忠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張皇后早就把他換掉了。僥倖的是,當今這位被群臣呼為「中興聖主」的皇帝雖然實際上懼內懦弱,和聖主的稱號相去甚遠,卻還頭腦清醒。儘管以張皇後為首的張氏一門幾乎把持了大半個朝廷的權柄,百官之首的中書令裴百葯也需靠著和張氏聯姻方能保住首輔的位置,但是,在太子的廢立和內侍省監的人選這兩件張皇后最為看重的事情上,皇帝始終寸步不讓,堅守著底線。如今,眼瞅著皇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李進忠也不得不對自己的將來提前打算。
太子回東宮的第三天早晨,皇帝在李進忠的陪侍下,接見了從河中返京的於承恩。
對於承恩,李進忠沒什麼好感,也談不上厭惡。他是皇帝昔日在東宮的伴當,一度做過自己的副手,但時間不長,就被派往河中擔任監軍,幾年下來,憑藉一支親手打造的神鶴軍不但在軍中站穩了腳,而且大有和景雲叢分庭抗禮之勢。
「於承恩,你說是太子調景雲叢回京,景雲叢叫你替他回來的,是嗎?」皇帝看完於承恩呈上的奏摺,隨手遞給了李進忠,示意他也看看。
「是的」,於承恩匍匐在地,不敢抬頭仰視,「太子左衛率傅奕到軍中傳的太子口諭,他現在宮門外候旨。」
「你可知道景雲叢這封奏摺里寫的是什麼嗎?」皇帝按捺不住怒火,聲音有些沙啞。
「回萬歲,內臣略知一二:景雲叢要陛下另行擇將,前往河中代他掌軍。」於承恩在皇帝面前不敢隱瞞,只得實話實說。
「很好!一個是擅調前軍主帥回京,一個是以辭職抗命相要脅,這翁婿倆竟誰也未將朕這個天子放在眼裡。」皇帝咬著牙說道。
李進忠在旁見情形不對,趕忙低聲提醒道:「陛下,事涉太子,可否要臣前往東宮宣太子前來?」
皇帝霍地站起,一揮手:「不必了。著李進忠傳諭:今日起,太子奉旨在東宮讀書,不奉詔不得進宮。著於承恩即刻返回河中,接替景雲叢掌軍,景雲叢調任兵部尚書,接旨后立即回京晉見,不得拖延。」
於承恩來時已料到皇帝會雷霆一怒,但萬沒想到霹靂閃電地來得如此迅速,處置地又如此果決嚴厲,他又驚又喜又懼,獃獃地跪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進忠見皇帝聖旨已下,明白此事無可挽回,只得在於承恩身旁跪下,一同叩頭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