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一百一十章
有了鳳凰羽毛,沈越的傷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了起來,只是他精神沒恢復過來,因此一直沒醒。
荊淼在小天塵峰呆了足足半月方才離開,臨別之前,端靜又送了他許多東西,荊淼雖想推辭,但二人推來讓去,久了未免顯得虛偽,他也就厚著臉皮收下了。
趕回天鑒宗的時候,荊淼還看見了一個道士,道士並不少見,但那個道士卻是個稀奇人物——古昊然。
古昊然與萬世竭師出同門,為人十分古道熱腸,四處斬妖除魔,終年不在自己的道場之中。古昊然也是前往極東之淵的一員,他如今折返回來,定然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發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與謝道有關係。
荊淼思緒一轉,便御風轉身,前去與古昊然打招呼。
「古道友。」荊淼頗為客氣的與他點了點頭,他們門派之間互有走動,雖交情不是極好,但起碼彼此之間眼熟的很。
「荊峰主……」古昊然似乎有些吃驚,但還是點了點頭,算是與荊淼打過照面,他好似忽然想起了什麼,容顏之中露出一些關切之色來,「您的傷好一些了嗎?」
怎麼好似人人都知道他受了傷。
荊淼想到是自己傳回的消息,眾人知道君侯又回來了,自然也連帶著要知道傳信的人的具體消息。
「多謝道友關心,我已經痊癒了。」荊淼轉念想到謝道身上的灼傷,微微苦笑道,「此次真是走運的很。對了,還不知道古道友神色匆匆,這是要前往何處?莫不是極東之淵有了新變化?」
古昊然神情微沉,微微皺眉道:「實不相瞞,極東之淵最近有瞭望川界的支援,情況大好,倒不需擔心。我此番回來,是為了追捕一條殺業極重的火晶蛇妖,我追她一路來到此處。」
「殺業極重?」荊淼的神情也不由有些沉重了起來。
六道蒼生,每一個生靈身上皆有因果、道法、緣分、氣這四樣東西,因此殺氣極重的人甚至能嚇退惡鬼。如果不是犯下驚天動地的罪行,是難以形成殺業的,因此古昊然提及的這條火晶蛇妖,恐怕……
「是啊。」古昊然點頭道,「我想,她也許與此次的魔界封印也有什麼關係。」
「既是如此。」荊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心裡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水準,不但幫不上忙,說不準還要拖累古昊然,因此也煞是爽快的說道,「那我就不給道友添亂了,後會有期。」
古昊然也知道荊淼是個什麼水平,頷首道:「後會有期。」
荊淼又重新開始趕路,他這會兒趕路,卻要比剛剛更快活高興上幾分,他運氣的確很好,從古昊然的口中聽到了有關謝道的消息,儘管古昊然說的是望川界。可是荊淼也明白,如果沒有謝道,哪怕等封印破了,望川界也是不會理會的。
他們只會在封印破開之後,怒斥各大修仙門派。
有些人就是如此,哪怕禍事到了家門口,只要不衝進屋子裡頭來,他哪怕看見火就要燒上自家的大門了,也不會從床上起來。這聽著好像很可笑,偏偏許多人都是這樣的,尤其是望川界的人,他們連自己明天活不活的下去都不知道,自然更不可能關心魔族為禍世間。
之前也是,若不是荊淼與蒼烏出來做冤大頭,又有謝道撐著,他們恐怕要吵到封印即將崩潰,才會不情不願的去做些什麼。
所以,荊淼才這麼的不喜歡望川界,那實在是一個非常陰冷,又完全沒有一點人情味的地方。
只有謝道出現的時候,荊淼才會感覺到望川界其實並非那麼的冷漠與殘忍。
天色已經完全的暗下去了,可是荊淼還沒有趕到天鑒宗,白天與黑夜對他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或者說,一旦脫離了疲憊與飲食,單純的重複一件事的時候,時間都好像沒有了任何概念一般。
但是夜間容易走錯路,更何況今天的星空很美,所以荊淼停了下來,生了一堆火。
他停在了一片林子里,火雖然生得很旺盛,也不愁枯枝,但是樹枝長得太茂盛了,反而遮擋住了天空。荊淼努力的繞了幾圈,換了好幾個角度,終於放棄了,嘆著氣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子上,靠著一棵大樹。
火光不但明亮,還非常的溫暖,荊淼不由得慢慢閉上了眼睛,仰頭靠在了樹榦上。
……
與荊淼所想的不同,謝道並不在極東之淵。
確實有大半個望川界都前往了極東之淵,傳送陣的範圍太小,雖也稱不上撕裂時空,但傳送陣範圍太小,謝道的確是將打開了空間,將眾人傳送至極東之淵,這才及時堵住了被破壞的封印。
其實這想法,也是謝道隱隱回憶起來的一些碎片,極稚氣的少年仰著頭望他,好奇問著什麼。
可腦袋裡只餘下幾句支離破碎的片段:撕裂蒼穹、破開時間……
謝道雖不能倒轉日月,也不能撕裂蒼穹,可如今依他的修為,將縮地成寸稍一改化,便能傳送眾人到他想去的地方,卻也與撕裂蒼穹的浩大聲勢差不了許多。直至今日,謝道仍還記得那群名門正派看著他們自空中的巨大靈渦處走出時瞠目結舌的模樣。
要是阿淼看見了,他絕不會驚訝的……他大概只會覺得這樣很厲害,很好看,而不像那些人,驚慌失措,厭惡恐懼。
因此呆在極東之淵過了沒有多久,謝道就實在厭倦了這種切豆腐一樣的重複行為,把一干下屬全拋下了,連同常丹姬。
反正老大要成親,小弟跑斷腿,這本就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
離開極東之淵之後,謝道本以為荊淼會呆在天鑒宗之中的,但是到了天鑒宗,他查探了一下龍鐲,卻發現荊淼並不在紫雲峰上,便一路追蹤了過來,在這小樹林處,發現了荊淼的蹤跡。
謝道見過無數次荊淼的容顏,但是他很少隔著火光凝視這個男人的面貌。
因為之前要去天鑒宗,所以謝道還是一身冷香客的打扮,如今也沒有變過,站在荊淼的對面,就好像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在凝視著荊淼一樣。他的心情也好似隨著這一身的偽裝,同時被隱藏了起來。
荊淼生得很好看,妖血的覺醒讓他的外貌有了一些變化,但卻並不是非常大的變動。謝道作為一個陌生人去凝視他的時候,才忽然發現,他好似與百年前的時候,有了些變化,也要更叫人心動了些。
他的眉眼其實並不溫和,即便荊淼常年掛著極溫和可親的微笑,但是他同旁人談話時的生疏與冷淡,卻怎麼也難以掩去。荊淼也總是心事重重的,因此他的眉毛總在無意之間微微蹙起,久而久之,眉心之間就有了微皺的紋路,讓他即便在休息的時候,仍顯得嚴肅又拘謹。
謝道走近了兩步,他隔著火光,看見了荊淼雪白的面容,漆黑的長發,紅潤的嘴唇。他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看起來好像不大安穩,又彷彿隨時都能醒過來一般,如果他醒過來,謝道幾乎可以在心裡描繪出他睜開眼睛的每一個畫面。
這會兒謝道已經走得很近了,他近得幾乎就要貼上荊淼的身體了,可他還是沒有碰到荊淼,他可以聞到對方身上的淡香,可以聞到他身上還未完全消去的一些藥材苦味,於是他輕輕抬起了自己那張猴子面具,極小心翼翼的湊上去,吻上了荊淼的唇。
有些時候,謝道真希望自己沒有這麼喜歡荊淼,免得他這麼難受;可是要沒有這麼喜歡荊淼,他卻也沒有這麼的快活。
人實在是一種非常矛盾的生物,但起碼這個時候,謝道覺得自己還是快活多於難受的。
他終於感覺到,自己再也不可能接受失去荊淼的任何可能了,任是誰也不行。
雖然君侯逃跑了,但是他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謝道很平靜的想著:如果極東之淵的事還不能讓這些名門正派扭轉一些想法的話,那他……
他實在不應該在吻荊淼的時候想這些事情,謝道捧著荊淼的臉,直勾勾的看著他,而荊淼又不是死人,他只是在休息,又不是死了,所以在被吻的那一刻,他就反應了過來,而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也就認出了這位大名鼎鼎的冷香客究竟是誰。
「你居然玩這種小把戲……」荊淼微微有些發喘,他與謝道額頭抵著額頭,輕聲道,「你不是在極東之淵嗎?」
「我之前在。」謝道簡潔道,「可我現在想你了。」
於是荊淼就笑,他笑起來的樣子特別的好看,叫謝道心裡一陣陣的發燙。於是謝道垂下頭,將荊淼摟進了懷裡,頭枕在他左肩上,輕輕的蹭了蹭,埋入那柔軟的衣物之中。
「你想我嗎?」
「想。」荊淼輕聲回應道,「我很想你。」
他並沒有問謝道為什麼打扮成冷香客的樣子,也沒有問為什麼謝道要當冷香客,光是看那張猴子面具,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已是一目了然了。這種幾乎有些頑固可笑的執著愚昧,叫荊淼心裡反而有些發酸。
荊淼抱著他,嘆氣道:「傻瓜。」
「笨蛋。」
謝道愉悅的輕笑了起來。
「對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謝道將荊淼橫抱起來,隨腳踢了些塵土,將好大一個火堆給踢滅了,兩人就襯著星光月色漫步在樹林里,荊淼沒有說自己要去哪兒,也沒有問謝道要去哪兒,只是將手搭在他的肩頭,枕在了他懷裡。
「趕路,不然是來受罪嗎?」
荊淼輕輕笑道:「我路上遇上一個人,問了他一些有關你的消息,錯過了可以借住的人家,只好在這荒郊野外的留宿了。我聽他說話,還以為你一直留在極東之淵幫自己洗刷名聲。」
「是什麼人?」謝道問道。
「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自己猜。」荊淼在他脖子邊說話,雖然無心挑撥,卻也讓謝道有點心痒痒的,「他是個好人,是個男人,還是個道士,你猜得出來嗎?」
謝道驚奇道:「這地方還有好人嗎?」
「我不是嗎?」荊淼看他的模樣,樂不可支,故意為難道。
「你早就不是了。」謝道老神在在,「望川界是什麼地方,你做瞭望川界老大的妻子,自然也是一個奸佞惡人,下流胚子。」他說完了,又去瞥荊淼的臉色,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心中一咯噔,剛要反省自己太忘乎所以,又聽見荊淼笑出聲來。
「看來在你心裡,我脾氣很大。」
「不大,不大。」謝道心道:只是不太小。
荊淼瞧著他的模樣,就好像是一隻被掐住尾巴的老虎,很是不服氣,卻又不敢開口咬他一口。他其實沒有生氣,但謝道卻有些緊張,這就叫荊淼有些心頭泛苦,他微微嘆了口氣,將頭與謝道抵著,柔聲道:「你還不把我放下來?是要抱到什麼時候。」
其實以荊淼的身骨,他想離開謝道的懷抱,也許不輕鬆,卻也絕不難,他本來是個劍修,後來練鞭子,身體無一處不柔,骨頭無一處不軟。謝道要殺他,自然是逃不開的,但是謝道想抓他,卻不那麼容易。
就好像一條滑膩膩的蛇在手裡逃竄,很少人一手去抓,就能立刻抓住的。
「抱一輩子。」謝道輕輕笑道,「你肯不肯。」
「你已是個壞人了,可我卻想當個好人。」荊淼凝視著他,並沒有嘆氣,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他並沒有直接拒絕,但其中的意思卻已經不言而喻了。若非是這件事糾葛著,又何須百年這般漫長的時光來磋磨。
但有些東西,隔著就是隔著,跨不過去就是跨不過去,縱然百年、千年,依舊是跨不過去的。
謝道聽了,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輕輕的應了一聲,微微笑道:「是啊,不過做好人總是艱難的很,但做壞人卻簡單的多了。你喜歡我,本來就已不能算是一個好人了。」
「我怎麼就不是好人了?」荊淼問道,「你只不過是我師尊,我喜歡你,又沒有違反任何道義。」
「按凡人的說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謝道低笑道,「你說是不是。」
荊淼看了他許久,才慢慢笑了起來,點頭道:「是啊。不過有一點我也說錯了。」
「哪點?」
「喜歡上師尊,這本就不容道義。」荊淼望著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說道,「我本就是個惡人了。」
謝道看他不是在開玩笑,一下子就有些遲疑了起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所以我才說,這世上的壞人,當得可再簡單不過了。」荊淼的頭髮落在他的肩膀上,又長又厚,黑漆漆的一握,像是烏雲般罩著謝道。
這既不是贊同,也不是否認,荊淼輕輕笑了笑,拿頭去撞謝道的頭,忽然又改變了話題:「你在極東之淵幫了這麼大的忙,連我在此處也聽說了,想必旁人定然對你是刮目相看了。」
「哼,是啊。」謝道冷冷道,「刮目相看的很,好似殺那些修羅魔鬼能發財一般,見我們急巴巴的趕去送死,他們也急巴巴的攔著我們,拼了命的擠進去,活像死了就是什麼英雄好漢,壯烈英魂,絕不能叫望川界的惡人搶走,」
荊淼聽他說得有趣,抬眼看了看他一臉寒霜,又覺這事兒嚴肅的很,但仍然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是么?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為什麼要這麼做。」謝道忽然一頓,他看起來好像是想把荊淼丟在地上,卻又很不捨得的模樣,僵硬著一張臉,冷冰冰道,「你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那你為什麼不問問自己?難道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值得我這麼耗費精神做無謂的蠢事嗎?」
「我就知道。」荊淼搖頭苦笑道,「修羅一瞬間是變不成菩薩的,我還以為你們突然開了竅,知道魔界的封印破了,整個蒼生都有浩劫。」
謝道冷哼道:「那是你們名門正派的事情,跟我們有什麼干係。你們守不好封印,很有道理么?」
這一字一句,皆都跟荊淼所想所以為的全無差別。
可荊淼能怎麼辦,他除了苦笑,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他低低道:「你要是想把我扔下去,儘管扔就是了,生氣就生氣,何必忍著。」
如此體貼入微的話,謝道卻反過來瞪著荊淼,反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冷冰冰道:「你叫我扔我就扔嗎?丟的又不是你的心上人,你自然是無所謂了。反正丟下去,你一點也不難過,到頭來也只有我心疼,是不是?」
荊淼哭笑不得,只好道:「那好吧,你就抱緊一些,千萬別把你的心上人不小心丟了,不然我可不知道有什麼治心疼的葯。」
「撒謊,你身上多的是吃心疼的葯。」謝道下意識回道。
荊淼的心疾早在前往望川界之前就已經好了,他雖然會些醫術,但鮮少與謝道提起,乍聞他說起這句話,初聽來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等荊淼反應過來,便極歡喜的抱著他,幾乎要從他懷裡跳出去:「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你怎麼知道我身上多得是與心疾有關的葯?」
「倒也沒有什麼,只是偶爾一些零散含糊的記憶。」謝道瞧他喜出望外的模樣,不由有些納悶,乾巴巴道,「你小時候生得真難看。」
謝道這句話說得並不真心,實在是看荊淼知道他恢復記憶的模樣扎眼的很,這才反唇相譏。
「你小時候很俊嗎?」荊淼笑道。
「我怎麼知道。」謝道淡淡道,「但瞧我現在這樣,大概是很俊的吧。紅鳥兒說過,我要是這滿面逆脈灼傷的血紋去掉了,雖算不上極好看的美男子,但也絕不嚇人。」
荊淼竟一下子無話可說了,因為他的確沒有瞧過謝道小時候的模樣,他只知道,謝道少年的時候,凶得很,誰的話都不聽,什麼話也都不講。
他們倆一邊說話一邊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遠,天方初生魚肚白似得的顏色,不太慘淡,也並不明朗,橙色的光慢慢染開了雲霞,很快就轉換成了其他色彩。
「你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荊淼過了許久才說道,「否則我也絕不會這麼喜歡你。」
謝道輕哼了一聲,淡淡道:「那現在呢?」
「你聽過買定離手,開了骰子蓋還能再反悔的賭場嗎?」荊淼問道,「你要是聽過或是見過,就帶我去見識見識。」
謝道就不說話了,他突然發現荊淼平日里不說話的模樣還是很可愛的,因為他要是伶牙俐齒起來,就好似沒有自己發揮的餘地了。偏生他依舊平平淡淡的,只是每一句都能噎到人的心裡頭去。
可是仔細想了想,謝道還是覺得荊淼這個模樣要更喜歡些,看起來鮮活、多情、又直戳人心。
很少人能傷到謝道,更別說踩在他心頭的傷處跺腳的了。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一個荊淼。
過了一會兒,荊淼見他好像真的有點不樂意了,就笑道:「現在還是一樣的。」他低低道,「你現在也還是好看的不行,英俊非凡至極。旁人看不出來,可在我心裡,你還是跟原來一模一樣。」
謝道略有些詫異,看起來似乎是想笑,又想故作矜持,就有些古怪,黑白分明的眼眸凝視著荊淼,忽然道:「原來你也會說這麼好聽的話嗎?」他頓了頓,突然又道,「我還想多聽聽。」
「再好聽的話聽多了,也就不值錢了。」荊淼微微一笑,把眼睛一閉,「這一句夠你聽半年了,過半年,我再說別的給你聽。」
「好。」謝道瞧他有了困意,柔聲應道,「那我就等半年,五十年就有一百句,五百年就有一千句,每句話我都會記得的。」
荊淼已經睡著了,在他的臂彎里,嘴角還帶著十分甜蜜溫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