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陸
大雨來的突然,果然走的也突然。雨歇,風冷,天色依舊陰霾。
熊貓兒足蹬麻鞋,龍行虎步,神情間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無人的豪邁之氣。他緊走了兩步,到姜希夷旁邊,大笑一聲后,將手中那隻發亮的酒葫蘆塞子拔開,大飲一口后,道:「果然是好武功。」
他那一個精鐵酒葫蘆裡面裝著的果然是酒,而且是難得的好酒,酒香芬芳,姜希夷輕輕嗅了嗅,這應當是市面上都少見的陳年佳釀,她含笑道:「多謝誇獎。」
熊貓兒擺擺手笑道:「我這人一向直說實話,說你武功好就是真的武功好,絕不誇口!」
姜希夷點了點頭。
熊貓兒朝門外一看,把短刀插回腰間,一手直接拍上姜希夷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樣子,笑道:「你們是要離開開封?搭個便車如何?」
姜希夷道:「你不知道我們去哪裡,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裡,這便車你要怎麼搭?」
熊貓兒大笑道:「男子漢四海為家,普天之下,無一處不是我要去的地方,無論去哪裡,不都是去?」
說完后,他將酒葫蘆合上,往姜希夷面前一丟,道:「來!我也不能白搭你的車,請你喝酒,喝好酒。」
姜希夷笑了笑,接過酒葫蘆,拔開塞子后,滿滿一口喝了下去,頓覺酒味甘冽芬芳。
熊貓兒笑道:「好!這才是好樣的。」
姜希夷沒有問他來歷和去向,熊貓兒也沒有問她身世和姓名,他就這樣跟著姜希夷一行人上了路,一路往西邊走去。
當眾人路過一家充滿油葷污膩,又臟又破的小店時,熊貓兒忽然說道:「剛剛酒沒喝夠,我們現在到這邊來再痛飲一場!」
天樞一臉哭笑不得,剛剛說要走的是他,現在說要停下來喝酒的人也是他,他只能說道:「這位朋友莫非已經喝醉了嗎?若不是我們莊主從來都是不將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脾氣,只怕別人早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熊貓兒道:「你若是不知如何的話也無妨,我可得跟她再多喝幾杯。」
說完后,他竟然真的將姜希夷拉走,到了那一家小店裡。
天樞無奈搖了搖頭,翻身下馬帶著眾人都跟了進去,他到裡面的時候,就見到姜希夷跟熊貓兒桌上已經擺上了就被酒壺,一滿盤熟牛肉也在兩人之間。
姜希夷依舊還是那一副模樣,她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吃什麼,都是那副模樣。
天下最好的酒樓中的精緻美食,她吃;深巷中的破舊小店的無名酒液,她喝。
天同見到兩人如此情況,情不自禁脫口問道:「喂,你到底要做什麼?」
熊貓兒笑道:「當然是要喝酒,也要交朋友。」
天同坐到左近一桌,將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筷子突然飛射而起,在尖銳而短促的風聲中,天同將袖子一拂,其中一根筷子嗖的一聲,盡數飛向熊貓兒面前,他口中還說道:「既然如此,那就以武會友吧!」
熊貓兒不怒反笑,大聲道:「好氣功!」
當他說到「好」字的時候,他用嘴迎接著筷子的來勢,說到「氣」字后,看起巧合,用牙齒將筷子咬住,而到了「功」字時,熊貓兒已經將筷子突出,原封不動,裹挾風聲,直取天同眼睛。
這一來一去,都急如閃電,但就在這一息之間,突然幾聲清脆聲響,所有筷子都落到了桌上。
熊貓兒的一雙眼睛已經盯在了姜希夷臉上,他知道這筷子是她用筷子敲下來的,但是究竟是用了什麼樣的手法?他一點都沒有看清楚。
他曉得姜希夷武功高強,但卻完全不曾料到,她居然如此之強。
姜希夷抬頭看了一眼熊貓兒,放下手中筷子,將落在桌上的那一根撿起后,右手一揚,天同那桌筷筒一聲輕響,原來是那根筷子已經被她送回了先前的地方。她臉上表情平淡,似乎剛剛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舉杯道:「好,痛快,爽快!」
他不再理會剛剛的事情,舉起酒杯,仰面灌下。
這時,小店門外忽然有一紫衣少年和一個頭髮梳作夫人樣式的女子牽馬走來。那青衣女子冷若冰霜,那紫衣少年暖如冬陽,一冷一熱,煞是合適。
那少年開口問向店家:「請問此處離開封城還有多遠?」
姜希夷聽得這聲音有幾分熟悉,抬頭看向門口,結果就是這一看,讓她整個人都定在了那裡。
熊貓兒見她一動不動,雙眼發痴一般看著門口,心中不解,看了下門口后,又見得門口那位面容秀美難見的姑娘,一雙翦水秋瞳中堅冰全化,也看著他們這一處看似痴痴發愣,一滴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了下來,滴在她衣服上暈開,她都絲毫沒有察覺到。
熊貓兒左看看右看看后,道:「你們……認識?」
那紫衣少年笑道:「我們是朋友。」
這紫衣少年和青衣女子,正是雷小雕和花靈鈴兩人。他們原本就正在中州,聽說劍仙姜希夷下山現身開封的消息后,直接打馬趕來開封,也不管這消息真假,一路不停歇的過來了,如果他們晚一步,或者姜希夷早一步離開,也許又是錯過。
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巧合,如果不是姜希夷在路上遇見熊貓兒,如果不是路邊有這座小店,如果不是姜希夷往西邊走去,而花靈鈴和雷小雕又恰巧從西邊來,他們就不會再相遇。
熊貓兒只覺眼前一花,凝神之後,就發現花靈鈴已經坐到了他們這一桌,緊挨著姜希夷。
她忽然說道:「你這一次準備何時走?」
久別之後才剛剛見面,花靈鈴沒有問姜希夷過得好不好,沒有問她為什麼來,她只是想知道她什麼時候走。
她並不是想送一送姜希夷,而是想知道,她們這一次能在一起多久。
人是一種很敏感的存在,花靈鈴又一向很聰明,有時候似乎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是她心裡已經明白,馬上就要到分手的時候了。
就跟上一次一樣。
姜希夷輕嘆道:「我這次就是準備往崑崙走。」
雷小雕一步步走了過來,坐到另一個空位上,路過花靈鈴背後的時候,伸手拂過她的背,稍作安撫。
花靈鈴道:「上一次我告訴自己離別是為了相聚。」
——為了長久的相聚,應當忍下短暫的離別。
姜希夷道:「然後呢?」
花靈鈴輕輕笑了一聲道:「然後我就在想,如果我知道之後是那樣的話,我一定在最後跟你好好道別。有時候連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的話,那不叫離別,那叫做死。」
姜希夷沉默了,一言不發,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在這個時候,熊貓兒忽然道:「你們兩個人都沒死,為什麼那就是死了?」
雷小雕淡笑道:「現在你實在是不該說話。」
熊貓兒也笑道:「其實我不是不該。」
雷小雕問道:「不是不該,那是什麼?」
熊貓兒道:「我只是不識相。」
面對如此直白的回答,就算是雷小雕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
花靈鈴先打破了她和姜希夷之間的沉默,此刻她的心情已經平復,剛剛見到姜希夷的臉的那一刻,心中湧上的酸澀、喜悅和難以言說的興奮,如同大海中的波浪一樣,漸漸歸於平靜。
但是她的心卻不能如同大海一樣完全平靜,她認真地看著姜希夷,一寸一寸看過去,不想錯失任何一點后,抬手覆上姜希夷放在桌上的手,道:「你還戴著我的簪子。」
姜希夷一怔后,道:「沒錯,那次沒有來得及還給你,如果你要的話,我現在就摘給你。」
花靈鈴道:「不用,我已經送給你了。」
姜希夷道:「這家店雖然小,但是酒卻不錯,你要不要試一試?」
花靈鈴道:「既然你說好,那就一定不錯,我一定要喝。」
雷小雕和熊貓兒完全插不進去兩人之間的對話。
她們兩人似乎有某種特殊的氣場剛好相合,合上后將自己關在裡面,令任何人都進不來。
他們不懂女孩子之間的友情為什麼會這麼奇怪。
慢慢的姜希夷和花靈鈴臉上都有了笑意,她們似乎忘記了中間錯失的事情,似乎她們兩人一直以來都是日夜相對一般。
酒越喝越多,花靈鈴很能喝酒,她喝酒極穩,很少喝的沖,所以一直以來都很少醉。
姜希夷喝酒一向很節制,她也很少醉。
但是今天,兩人都醉了,兩張蒼白的俏臉已經不再蒼白。這不是因為這裡的酒多麼醇香,多麼醉人,而是因為她們想醉。
她們在慶祝相遇,也在為下一次離別告別。
人生中不如意,不快樂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抓緊時間傷心,不如抓緊時間快樂,離別雖然痛苦,但是相聚卻是歡樂。
歡樂的時間總是短暫的,一次相聚之後,往往會用很多的時間去回味這一次的歡樂。
不管怎麼樣,若是之後必定要「燈火闌珊處」,不如此刻讓陽光普照大地。
雷小雕醉了,熊貓兒醉了,花靈鈴醉了。
原本應該也是醉了的姜希夷,忽然站了起來,她一言不發,看了一眼伏在桌上的雷小雕和花靈鈴后,示意天樞結賬。
她繞過在桌上、地上都放滿了的酒罈,沉默地走向門外,沉默地繼續往崑崙駛去。
有些人似乎註定了一個人會比較好。
馬蹄聲漸漸遠去,花靈鈴細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相見的時候她流出了淚,但是離別的時候,她絕不會哭。無論如何,人總要充滿期望,並不是每一次離別,都是「死」。
姜希夷一路回了崑崙,避開了許多人,避過了許多事,逃一般的奔向太玄庄。
她有時候恨不得自己能一直冷冰冰如同一座冰雕一般,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牽挂,這樣來也好去也罷,不會有人在意她,她也不用在意任何人。每一次的重逢,對於她來說,都是一次難以言說的經歷。
他們變了。
當初的少年,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
當初俏麗的姑娘,也已經嫁作他人婦。
當初意氣風發的劍客,已經身死。
當初如風一般留不住的神偷,也越來越穩重。
但是她似乎看起來還是一樣,依舊是那個姜希夷。
她不喜歡時間對她的遺忘,也許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當一個江湖中一個普通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