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何以夏是被楚煜抱回酒店的,好在那條小路偏僻,人不太多,但還是羞得把臉全部埋在他懷裡。
沈浩初見到他們時,頗有些驚訝,隨即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但卻沒說什麼,他早就知道,楚煜於何以夏而言,愛比恨多一些。他們都說,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是無法掩飾的——愛和貧窮。讓人欣慰的是,他們用七年的時間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個人的生命里只有恨,真的恨不了多久。
因為人,有鮮活的血液,有跳動的心臟,無論七情六慾如何光怪陸離,他們都擁著個共有屬性,那就是,他們都渴望愛,和被愛。
前幾年,沈浩初對楚煜確實有些芥蒂,因為他打心眼兒里覺得何以夏愛錯了人,可近些年,不斷傳出關於他那些特殊的癖好,深挖細覺后,才頓時覺著楚煜並不比她愛的少。
他們簡單寒暄幾句,各自回了屋,直到午飯的點,才又重新聚在一起,吃過飯,直奔揚華講堂。到得稍早,人不太多,何以夏挑了個靠過道的位置,這場名為校友講壇的專題講座,確實吸引了很多知名人士和記者參加,其中以交大往屆畢業生混得風生水起的居多。
有些相熟的人,路過走廊時,認出了她,但所有人開口后的第一句話都是:你從澳洲留學回來了么?
何以夏不免有些疑惑,她自認為七年前走的悄無聲息,知情的人,也只有沈浩初一個,就連楚煜,都是後來才有所耳聞,現如今,怎麼就人盡皆知了呢。
但她沒有時間深究,因為楚煜的專題講座已經開始了,名字叫做《建築的五維空間》。他認為,建築是五維空間的,除了通常的形式、空間三維角度以外,還應該從時間維度和意識維度兩方面去考慮,有很多建築師抱怨受到現實條件的束縛,無法實現建築設計的真正價值,實則是沒有真正理解建築的五維空間。他希望,即將投入到建築設計行業的建築師可以清楚的認識到建築五維空間的重要性。
專題講座的末尾,以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落幕,楚煜也借著這個契機,拋出了三個西南建築集團的就職機會,他對有意願應聘的畢業生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們企業不是事業單位,也不是政府幫扶的對象,我們要丟掉幻想,要靠市場競爭走發展之路。
何以夏坐在台下感受著這一切,聽他談到建築,一顆心酸酸脹脹的,眼窩也有些發熱,高考那年,她被愛情鬼迷心竅,填了建築學,但後來卻漸漸發現,她是真的喜歡建築,喜歡鉛筆在圖紙上勾勒出的線條,也喜歡用鑷子夾著積木搭建建築模型,可誰又能預料得到後來會突生變故?在澳洲又轉學法律,原來,這七年,她真的錯過了很多很多。
雖說專題講座結束了,但楚煜卻被那些慕名前來的記者圍得水泄不通,他實在沒辦法,只好答應接受採訪,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她也只得無奈搖頭,隨即跟著沈浩初他們在交大四處轉悠,沈浩初希望能跟楚煜一起吃個飯,離別在即,有些話,他有必要跟楚煜講清楚。
想到要走,沈浩初心底免不了悵然萬分,因為對往後的日子充滿了期待,所以,他做這個決定的時候總是慎之又慎,但人生從來就沒有未卜先知,對也好,錯也好,總要先邁出一步。他早已計劃好離開的路線,從蓉城出發,一路北上,最好能挑個離機場或飛行學院近的地兒,把那些年趙孜楠所錯過的飛行全部都彌補上。
可悵然萬分的人從來都不僅僅只有要走的人,反倒是留下的,最為傷感和難過,因為相逢沒有歸期。但何以夏又何嘗不清楚,他們的離開,無疑是人生的另一種開始,哪怕是顛沛流離,也總比被人活生生拆開要強得多。
沈浩初在歐尚訂了座兒,楚煜忙完后,直接過來了。這頓飯吃的還算盡興,因為每個人都在刻意收斂那些不悅的情緒,這才沒了離別的失落感。
飯畢,何以夏說什麼都要跟著他們回酒店幫著收拾行李,楚煜倒是無所謂,但沈浩初卻執拗的不肯同意,他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不要再徒添悲鬱了。
沈浩初說的不無道理,她也不好再說什麼。一行四人,站在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下,一時半會兒竟沒了話說。反倒是沈浩初,眉頭蹙得越發深了,過了半響,終於開口,卻是叫楚煜,「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楚煜陷入一片茫然,但很快回過神,跟著他走到157階的腳下,兩個人站在那交談,但卻聽不清說些什麼。
男人和男人之間有話說,女人和女人之間,也自然是有的。只不過,都是些家長里短,而沈浩初跟楚煜說的,是跟何以夏有關的事。
「阿煜,我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以我飛行制服上,肩章的四條杠作擔保。」沈浩初的過分認真讓楚煜心頭髮緊,他筆直的站在157階的腳下,沒有說話。
他斟酌了一番,不疾不徐的說:「有兩件事,你有必要知道。」
楚煜神色雖有些茫然,但眼裡的光亮卻一如往常的清亮澄澈。
「你必須相信,我跟以夏之間,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她喜歡的人,從來就只有你。」七年前所發生的悲劇不僅只有沈浩初跟趙孜楠遭了秧,而且還間接性的造成了楚煜跟何以夏的七年蹉跎,都說他待人接物進退有度,但只有沈浩初自己清楚,他骨子裡透著的冷漠疏離和自恃清高,在某種程度上,遠遠超出了何以夏,七年前的往事,他從來不屑於解釋半句。
楚煜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審視的意味太過明顯,緩了幾秒,輕吐出一句:「我知道她愛我,只愛我。」
沈浩初眼底的光芒亮起,臉部線條也柔和許多,看向他的眼神里不免多了幾分真切的期許。
「我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夏的身體狀況,她有非常嚴重的抑鬱症,病齡長達七年,我想你應該知道,她對醫生有亘古未有的厭噁心理,而且拒絕接受治療,只依靠氟西汀延緩病情。」他曾多次試著讓何以夏接受治療,但屢試屢敗,有時候逼得太緊,她乾脆連氟西汀都懶得吃,從那以後,沈浩初就再也沒敢逼她了,但這些年,他研究過許多對抑鬱症有治療作用的食譜,力求能所幫助,但她的抑鬱症已經深入骨髓,他所做的,不過是杯水車薪。
楚煜聞言,有些茫然,腦中無數疑問卻毫無結果,早晨的那一幕,忽然湧進腦海,她所說的腿麻,原來是抑鬱症,但據他所知,抑鬱症最嚴重的機體反應,就是呈木僵狀態,他心頭猛縮,一口濁氣憋在胸口,半響都未緩過來。
他臉色不大好,但卻不是那種病態的蒼白,近乎哽咽的問:「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沈浩初道了聲歉后,一時竟不知作何表情,靜了會兒,才說:「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再救她一次。」他閉了閉眼,之所以選擇告訴楚煜這些,是因為何以夏的心結因他而擰,自然也就只有他才能解得開,她能熬過這些年,不僅僅只是憑藉那些對楚煜的恨意,更是因為,他,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但有一點,沈浩初說錯了,楚煜並非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而是他根本就接受無能。他有一瞬間的僵硬,怔松片刻后,心底頓時澄明許多,何以夏那天在束河印象所說的「救」,竟還有這層意思,他忽然無比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顧墨言所帶回來的資料里也必然跟抑鬱症有所牽連,但他卻因為這些年來仍然存在的期許而頭昏腦脹。
如果早點知道,她會不會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沈浩初之前所說也彷彿從未發生過,但楚煜卻清楚的知道,何以夏的抑鬱症,並非他憑空杜撰出來的。
他眼眶泛起些熱意,見沈浩初亦是沉默,輕輕開口:「第二件呢?」
「以夏有沒有跟你提過孩子的事?」沈浩初微微別開臉,目光里竟有些茫然。
楚煜眼裡的光亮忽然黯淡許多,「提過,她說,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就被她丟了,沒活的機會。」
沈浩初心裡微微一顫,著實沒想通何以夏這樣模稜兩可的說法有何深意,考慮幾秒,如實說了,「她丟的,應該是剛成型的胎兒,的確沒有活著的可能。」
他不著痕迹的退後幾步,眼底蘊著的茫然無措再明顯不過,原以為燃起了絕處逢生的希望,卻沒曾想,晦澀的沉痛無以復加。
楚煜控制不住的顫抖,連眉心都泛起疼,「到底怎麼回事?」
「2008年5月,我剛從澳洲回來后不久,就傳來了以夏流產的消息,聽她說,是個女孩,具體的,我不太清楚,但你可以試著問問,就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說。」沈浩初的性子素來冷淡,別人不願意提的,他也不會問,雖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但自從孩子沒了后,何以夏的抑鬱症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眼底的光芒流轉,但卻連自己都辨不清悲喜。他的孩子,是個女孩,女孩好啊,像她媽媽,聰明又漂亮。
其實,自束河印象后,楚煜一直都相信,他的孩子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他不相信何以夏真的如此心狠手辣,可真相,竟然這般殘忍,像被人迎頭一棒,奪了半條命走。
難以磨滅的記憶不合時宜的往外冒,楚煜不確定沈浩初有沒有記錯,又問了一遍,「你確定是2008年5月嗎?」
「確定。」那年汶川地震,川內的通信完全癱瘓,他們是地震救災快結束時才聯繫上的,他又怎麼會記錯呢。
楚煜猶如擱淺在沙灘上的魚,被太陽灼烤得只剩下半條命,他並不相信這只是一場完美的巧合,2008年5月,他,恰好去了趟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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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夏再見到楚煜時,被他臉上哀戚的神色刺得心頭一陣發疼,他眼眶發紅,像剛剛哭過,也不知道沈浩初跟他說了些什麼。
但她暫時顧不了那麼多,從兜里掏出車鑰匙,「你們開我的車走,安全些。」趙孜楠這次出來得太容易,趙家和陳家明面兒上也沒有派人保護,但暗地裡,肯定是有人跟蹤的,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萬事小心些,總歸沒錯。
沈浩初沒拒絕,道了聲謝,接過車鑰匙。
楚煜晃了神,想起何以夏那天在束河印象跟他要身份證的情景,他當時半信半疑,卻沒曾想,她那樣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幫沈浩初一把,心頭竟忍不住悵然輕嘲。
沈浩初跟趙孜楠走了,便只剩下她跟楚煜。
因為沈浩初方才的那席話,楚煜的情緒並不高,心底的苦澀漸漸發酵,過了幾秒,又逐漸歸於嘆息,望著佇立在楓林橋盡頭的157階,輕輕開口:「以夏,跟我去157階走走吧。」上次跟她走157階的時候,還是2007年,分手后,想她想得難以自拔時,總歸要來157階走一走,那些複雜的情緒才會逐漸消散。
何以夏沒拒絕,她確實有很多年沒有走過157階了,凡是交大的學生,對157階總有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刻骨銘心。而她第一次聽說157階這個地方,是在2001年,楚煜把她從府南河救起來的時候,從那以後,她就對被譽為愛情聖地的157階愛得無法自拔。
「把手給我。」楚煜站在157階的腳下,他情緒恢復了些,眼裡含著笑。
她有片刻的怔住,過了幾秒,纖細的手指覆上去,掌心頓時一片灼熱,何以夏始終未想通,方才肌膚相貼時,她竟有幾分於心不忍的溫柔。
「以夏,你信我嗎?」他微啞的聲音竄進耳朵。
她心頭微顫,手下意識的往回縮。信任這個東西,就像一張柔軟的紙,被揉的皺了破了,即使再努力再小心翼翼的撫平粘補,也會有摺痕的存在,它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失去的東西,也是最難挽回的。且不說何以夏信與不信,就拿人的劣根性來講,人總是有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的時候,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的信,也沒有絕對的不信。
這麼久以來,她在楚煜面前,近乎完美的擺出了防禦的姿態,但她卻清楚的知道,過去那七年,就是一道永遠都無法填滿的鴻溝,心理防線雖然有所鬆動,但卻沒有完全消失殆盡,說到底,她想要的,無非就是楚煜的一句話。
楚煜心驀地一沉,連忙攥住她的手,怕她所有的柔軟不過都是強撐起來的鏡像,退讓幾分,「或者說,你願意再信我一次么?」
「我現在所能做的,也包括願意信你這條,但你如果一定要問我信與不信,我真的沒辦法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阿煜,我不想騙你。」明知道有可能會重蹈七年前的悲劇,但不論如何,這一刻,何以夏都決定與他坦誠相待。
有科學調查顯示:坦誠、情緒和內容是兩個人溝通的必要條件,如果不夠坦誠,自然不能夠引起對方的重視;如果溝通的情緒不對,勢必會造成內容的扭曲;所以,在溝通內容之前,要足夠坦誠,要梳理情緒,否則,誤會只會越來越深。
楚煜唇角的笑意雖有些清冷,但臉部的線條總算柔和了些,好像很久都未曾見她這般坦誠的模樣了,幾秒后,他倏地笑開,「沒關係,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來。」
何以夏聞言,幾乎沒有半分遲疑,乖乖閉上眼,熟悉的眉眼裡含著些笑意。
「1、2、3、4、5......」簡單的音節在耳畔響起,每一聲,都撞擊在心臟的最深處,連血液都為之沸騰,刻骨銘心的記憶猶如潮水鋪天蓋地的向她席捲而來,她再也沒能忍住,喉頭哽咽萬分,一切都好似回到十四年前。
2003年,有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叫做何以夏,她被楚煜從府南河救起后,開始了一場與性病的生死較量,結果當然是性病被劃上句號,而她,連夜從蓉城跑到了交大,在沒有任何通訊設備的情況下,僅憑著滿腔孤勇就前往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而那時候,距離高考,只有三天。
不認識路,就問;不知道楚煜在哪,就等。那天晚上下著雨,何以夏就站在157階的腳下,沉寂的夜色里,來來往往的人屈指可數,她在心裡祈禱著迎面走來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是他,但這祈禱,在越來越多的失望中逐漸湮滅,雨滴裹挾著寒意,沒多久,渾身就濕透了,路上的行人減少,她心知,希望渺茫。
就在何以夏準備離開時,一個撐著雨傘的男人從精勤路走來,只一眼,她就覺得,那個男人,就是她要等的人。
她喚了一聲阿煜,行走在雨中的男人立時頓住,幾秒后,飛奔過來,她終於看清他的臉,是楚煜。
何以夏望向他,目光清朗,眉梢眼角帶著難掩的笑意,「我就是來問問你,我可不可以,做你的女朋友?」這個世界上最難捱的,莫過於等待,不過幾秒時間,她索性閉上眼,連牙齒都在發顫。
楚煜連呼吸都斷掉了,整個人僵在那裡,雨滴砸在透明的傘面兒上,啪啪的響,157階邊兒上的路燈忽然熄了,黑暗中,有道輕巧的聲音躍進耳蝸。
他說:「陪我走完157階,我就告訴你。」
她睜開眼,點頭答應。他伸手摟住她孱弱的肩膀,另只手撐著傘,踏上第一步階梯時,楚煜開始數數,「1、2、3、4......155、156、157。」
157階,157步階梯,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他們走得有些慢,到157階的盡頭時,並不覺著累。
楚煜絲毫未動的平靜表情在何以夏看來無疑不是個好兆頭,她輕咳一聲,掩飾住所有複雜的情緒。
在她眼裡的光亮逐漸黯淡下去之前,他終於開了口:「在交大,只有一起走過157階的兩個人才能夠真正在一起,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地方,分開有多久,走得有多遠,最後的結果都始終如一,他們會在一起,永遠。」
楚煜並不隱瞞他對何以夏的感情,儘管當時年紀並不大,所做的承諾也沒有幾分重量,但他卻篤定的相信,她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因為愛情從來都不是有備而來,而是在某個瞬間,忽然就心動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動了心,或許是在病房裡她拔掉針頭的瞬間,又或許還能追溯到更早以前,那就是他躍進府南河救起她時。
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你在心中將他奉為神邸。
或許從這一刻開始,楚煜就變成了何以夏心中的神邸,她日漸放縱的依賴才導致在突發的變故跟前,所有委屈和不甘才會被無限放大。
然後,楚煜低頭吻住了她。他們把初吻都給了彼此。
何以夏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段話——如果愛情里遇到合適的人,在接吻的時候,你會發現,吻,是甜的。這句話,尚且只能騙騙十來歲的小女生,她向來比同齡人清醒和理智許多,此刻卻還是忍不住一頭栽了進去。
因為楚煜給的吻,是甜的。
太過清晰的記憶戛然而止,喉頭的哽咽似乎好了很多,眼前的黑暗漫無邊際,但何以夏心中,卻是許久都未曾有過的踏實安定,或許,人的感知有時候真的會產生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七年後與157階的闊別重逢似乎比十四年前慢了許多。
「155、156、157。」直到熟悉的數字再次灌進耳蝸,她懸著的一顆心才安然落地,楚煜頓住,但卻沒讓她睜開眼,他的聲音似乎比之前沙啞了許多,如果仔細辨別,還會聽見輕微的哽咽。
他緩了會兒,情緒稍微平腹些,「我們到了。」
何以夏聞聲,睜開眼,卻瞧見楚煜眼底的水光,頓住幾秒,「你哭了么?」
「沒有。」他輕輕笑了聲,但卻難掩心底的複雜情緒。
楚煜讓她閉上眼睛,除了試著信他以外,更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哭。嚴重的抑鬱症、流掉的孩子都好似千斤大鎚壓在胸口,無處傾訴,最糟糕的,莫過於再多歉意和愧疚都無法挽回這一切,他忽然發現,有些事,真的無法彌補。
何以夏自然不肯信,但也並未拆穿,人生已經有很多事足夠艱難,又何必徒添煩惱,可心頭沉重的思緒卻不肯放,「是不是沈浩初跟你說了什麼?」
他臉色微變,卻在下一秒笑開,「沒說別的,就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自認為不是個刨根問底的人,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兩人竟沒了話,直到路邊的燈亮起來,楚煜才輕輕開口:「我可以吻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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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夏呼吸一滯,臉上泛起層層薄紅,這人正經起來幾乎沒人能抵擋得住誘惑,接吻這種事,在他喉嚨里一轉,就變得理所應當了。
她笑出聲,雙手勾住楚煜的脖頸,在他垂眸的瞬間,猝不及防的吻了上去。聽說有種蛾子,只要看見光源,就會奮不顧身的撲上去,此時此刻,何以夏的滿腔孤勇並不比蛾子汲取溫暖的渴求少,然而,蛾子窮極一生,都並未能與光源同在。
楚煜喉間發出聲清淺的笑,隨即將她柔軟的腰肢一攬,不由分說的含住那一方柔軟,長舌探進去攪弄一番,她頓時愣住,過了幾秒,回過神,開始回應,丁香小舌與他的糾纏不清。
他吻得很輕,也很慢,但何以夏卻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被奪走了,薄薄的氣息噴在臉上,頓時灼熱滾燙,心臟的餘溫也跟著上升,溫潤熾熱的唇瓣緊緊相貼,輾轉廝磨。
楚煜忽然捧住她的後腦勺,另只手環腰擁住,似乎想把這個吻逐漸加深,他的唇舌雖然柔軟,但卻有很強的佔有慾,摟得越緊,吻得越深,恨不能將她揉進骨血,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把心都剖開讓她看,看看他心底的千般歉意萬般愧疚。
唇舌往來間,胸口漸漸發熱發燙,似乎再多吻一秒,連呼吸都要斷掉了,這個吻,簡直像場災難,將心底築起的城牆震得支離破碎。
分開時,兩人的唇瓣都是紅的。
何以夏不著痕迹的退後幾步,猛吸幾口新鮮空氣的間隙,就聽見楚煜低低的笑聲,他眼底的笑意漸濃,輕輕呢喃:「我給你的吻,還是甜的么?」
她看得著迷,竟晃了神。
「你說呢?」慵懶魅惑的嗓音飄進耳蝸。
楚煜挑了挑眉,眯著眼笑,語氣也輕佻了幾分,「比第一次吻你的時候還要甜。」
何以夏頓時紅了臉,嘟囔幾句,有些嬌羞的跑開了,他沒有半分遲疑,幾步追上去,握住她的手。
交大這帶的空間素來潮濕,此刻更是夜風徐徐,她光著腿,不禁覺得有幾分涼意,卻不想這麼早就回酒店,索性沒提。沿著西山樑往下走,就到了名山電影廠,有學生在那舉行活動,還有場電影放送。
她正好覺著累,轉頭看楚煜,他俊美削瘦的側臉在茫茫夜色中若隱若現,露天電影,聽起來似乎不錯,有些雀躍的提議,「阿煜,我們也去看電影,好么?」
「好。」他輕輕應允,走近,挑了個位置坐下。
楚煜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手裡提著幾罐啤酒,掀了拉環,扔掉,把易拉罐遞給何以夏,她愣住幾秒,驚訝於他扔掉的拉環,理科生,果然不懂浪漫。
「這種時候,電影里的男主角都會把拉環當做求婚戒指,然後套到女主角的手指上......』話音將落,她就覺著這話有很明顯的歧義,隨即乖乖閉了嘴。
他笑了一聲,又扯開一罐啤酒,解釋說:「拉環沒有愛情,因為易拉罐裝著啤酒,啤酒也沒有,因為它被拉環困住。」楚煜頓了頓,隱有所悟,「但我可以買枚戒指,套在你手上。」
這回,何以夏算是徹底呆住,理科生談起邏輯關係的時候,簡直可以把人繞蒙圈。簡單一個拉環,被他說得繪聲繪色,但仔細想想,又確實有些道理,拉環與易拉罐之間隔著啤酒,啤酒雖貼近拉環,但卻被牢牢鎖住,這樣複雜且讓人手足無措的關係像極了她,楚煜,還有向微,三個人糾纏不清,誰也無法成全誰的愛情。
一時半會兒沒了話說,兩人碰杯后,悶頭喝啤酒和看電影。
放送的電影叫做《建築學概論》,講述男女主角因為一節建築課認識而互生情愫,後來因為種種誤會而終止,多年以後,他們以建築設計師和客戶的身份再次重逢,從而揭開那段往事,令人遺憾的是,電影的結尾以男主角和他女朋友去美國結婚而落幕。
電影結束后,方才還熙熙攘攘的地兒在頃刻間只余何以夏跟楚煜,她仰頭喝了口啤酒,罐里便只剩下小半,但意識卻清醒得可怕,電影以悲劇收尾,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為男主角的懷疑和懦弱。
她仰著頭,固執的問:「阿煜,為什麼他們重逢后卻沒在一起?」
楚煜忽然握住她的手,也跟著傷感起來,但傷感歸傷感,清醒和理智卻還是佔據上風,仔細斟酌了番,才緩緩開口:「他們沒在一起,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錯過那麼多年,無論是大學時的青澀甜蜜,還是15年後的重新探索,愛情永遠像建築學一樣。」
在建築學里,有了好的憧憬和展望的同時,還需要足夠穩固的結構去支撐,從建築學的角度講,沒有好的受力結構和地基基礎,無論建築模型做的有多漂亮,最終結果都會差強人意。
被他這麼一分析,何以夏越發難過了,建築學出身的她,當然知道受力結構和地基基礎的平衡性,但向微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衡,「我始終覺得,這個故事,就好像你和我的延伸。」
他驚怔片刻,放下手中的易拉罐,捧住她的臉,「不,我們跟電影的結局不一樣,因為我們都是建築學出身,比誰都清楚地基的穩定性和受力結構的關鍵部位,所以,在我們的藍圖裡,建築物遠比建築模型要穩固得多。」
楚煜不忍再勾起她的負面情緒,適度的在這個問題上淺嘗輒止。
好在何以夏並沒有一如往常的鑽進牛角尖而不肯放,她忽然想起在揚華講堂碰見的那些熟人,腦中無數疑問卻毫無結果,隨即問出口:「為什麼他們都以為我是去澳洲留學?」
他神色頓時有些不悅,緩了幾秒,「還記得我前陣子送你的手機么?」
被楚煜這麼一問,她立即想起來,就是沈浩初說的那個七年前的手機號碼。
「那個號碼,我替你留了七年,七年間,我曾接到過無數個電話,而我的答案,始終只有一個。」他知道自己錯得近乎荒謬后,想要補償點什麼,才驚覺他根本無處補償,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她用過的電話號碼保留下來。
楚煜跟那些人說——我是以夏的先生,我太太在澳洲留學。
七年如一日,不曾變過。
何以夏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他所謂的答案,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有些人,天生就讓你有種前所未有的衝動,讓你滿腔熱血,讓你不計後果的一定要與他瘋一場,你想要和他做的所有事,只要換成別人,就都不行,那些最不堪、最醜陋、最肆無忌憚的一面都可以毫無保留的暴露在他面前,你拿出全部的自己給他看,這樣的愛,不留餘地,沒有退路。
何以夏就曾這樣毫無保留的愛過楚煜,不留餘地,沒有退路,所以在受力結構和地基基礎發生傾斜時,信任那棟大樓才會毫無預兆的轟然坍塌。
她眸底隱約的星光忽隱忽現,最後漸漸歸於沉寂。
「阿煜,不如我們打個賭?」
「賭什麼?」楚煜蹙著眉問她。
何以夏唇瓣微啟,輕輕吐出一句:「賭我愛你。」
他徹底僵在那裡,心頭的苦澀發酵膨脹。
心臟跳動得厲害,聽不著回應,又問:「不信么?」
「信。」楚煜微微頷首,眼底的光芒無聲流轉,但卻很難辨識清悲喜。
在這段感情里,何以夏從未說過半個愛字,他彷徨無措,又驚恐萬分,所以在向微有計謀的挑撥下,他才會鬼迷心竅,其所作所為更是錯得荒謬且離譜,記憶里零碎的片段不分晝夜的折磨著他,花了整整七年時間,才終於想明白,有些人的愛,始終是潤物細無聲的。
楚煜竟忍不住悵然輕嘲,聲音有點啞,「以夏,我好像明白你為什麼恨我了,但我卻不知道,你到底有多恨我。」
「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有多恨你,我想我很難說清楚,但你如果問我有多疼,我想我還可以說出個所以然來。」何以夏悵然萬分,想起無數個午夜夢回都因為分手時的恐慌和驚懼而痛哭流涕,神色頓時冷了幾分,「像輸液那樣,一開始好疼,後來就會麻木不仁,但心裡卻很清楚,拔針的時候還會再疼,逃不開,也躲不掉。」
楚煜在面對她眼裡悲慟萬分的沉鬱時,竟一時不知作何表情,但垂眸時,眼角好似有水光滑過。
何以夏不太確定他是否哭過,但他肩膀卻顫抖得越發厲害,一時晃了神,竟忘記要說什麼,索性沉默起來。
清冷的月光被烏雲遮住,夜色暗了幾分,楚煜近乎哽咽的聲音瀰漫開,半響,才抬起頭。
她頓時連呼吸都卡在喉嚨里,因眼底蓄起的水光而愈顯明亮的眼睛竟讓人砰然心動,何以夏心頭軟成一灘水。
易拉罐里還剩最後一口啤酒,何以夏跟楚煜碰了杯,打算喝完啤酒就盡興而歸。
這時,揣在兜里的手機嗚嗚嗚的震動起來。
她下意識的在口袋裡摸了摸,才驚覺沒把手機帶在身上,嗔怪自己太過緊張和多疑,頓時鬆了口氣。
楚煜輕笑一聲,隨即掏出手機,但來電顯示卻讓他頻頻蹙眉,接通電話時,不由自主的看了眼何以夏,電話那端,是不絕於耳的警報聲,沒說幾秒,電話斷掉。
他眼底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驚懼,鋁合金材質做成的易拉罐因為填充物掏空而發出清脆的響聲,何以夏腦中警鈴大作,卻還是執拗的蠱惑自己——沈浩初只是托楚煜捎來個平安的消息。
「他們到了么?」如此拙劣的理由竟讓她有種想苦笑的衝動。
楚煜斟酌再三,如實說了,「他們......出事了。」
何以夏聞聲,猝不及防的踉蹌險些讓她一頭栽倒,手中的易拉罐也在頃刻間被捏得癟癟的,或許她素來就是個悲觀的性子,所以才再三催促沈浩初早點帶趙孜楠走,但似乎,命運的齒輪,總是將他們卡得死死的。
「怎麼回事?」短短數秒,她眼底就蓄起一片水光。
他猶豫幾秒,說:「陳秉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