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失蹤
杜阮阮醒過來時便覺身體一半懸空一半拖地,明亮的光線灼得她睜不開眼。她腦袋還沒完全清醒,想起昏倒之前有人拿花盆砸她,還以為是在做夢。
什麼人會對她動手?
杜阮阮進宮四年,四年來都是尚衣局一枚勤懇守紀兢兢業業的普通小宮女。除了先前瞎眼踹了一腳皇帝扭頭就跑外,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幸荷宮,壓根想不出自己還能得罪誰。此時雙手雙腳叫人捉在手裡舉步維艱地走著,後腦更是隱隱作痛暈得厲害。
她閉著眼裝昏,半夢半醒地想是不是那位陛下前幾天見了她,覺得自己是他人生一大污點,這才決定動手了結了她?可那也不至於啊。
堂堂天子要治她罪何必用這種蠢辦法?況且這指使玉梨的幕後之人看起來也不是什麼特別聰明的主子——至少對方想出這法子前肯定沒考慮過,在這以瘦為美追求弱柳扶風儀態的景朝,連太監都喜歡挑纖細瘦弱的小白臉類型,整個皇宮裡都沒有哪個小宮女能抬著體重一百三的她健步如飛。
……兩個小宮女也不行。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這點。
杜小胖一半慶幸一半心傷。然她傷在腦後,不敢貿然行事,對方水平發揮也十分不穩定,深一腳淺一腳,走起路來顛簸不斷。她忍痛讓人半拖半拽地抬了半天,走出去不過十來米,便叫那兩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小宮娥一撒手扔在地上。
嘭地一聲巨響,如泰山壓頂海嘯雪崩之勢,說不準石板路都讓她懟了條縫……這倆小宮女絕壁是藏在對方麾下的己方卧底!這下她想不醒都難。
杜阮阮作為一隻柔軟的胖子,落地時藉手臂悄悄墊一下後腦勺才勉強忍過痛。抬她的人也十分不好過,那叫玉梨的抹了把額上的汗,喘著粗氣道:「不然我們再去叫個人吧?這太重了……我實在抬不動了……」
另一個也跟水裡撈出來般,脂粉和汗混著糊了滿面:「我也抬不動了……要不我去叫人,你在這兒看著?」
躺在地上裝暈的杜小胖:「……」
她一時心緒複雜不知自己該喜該悲。見她們果真決定一人看守一人找救兵分頭行事,又覺人生灰暗之中又隱隱透出一絲光亮。
在此之前誰會想到她有朝一日會因為太胖救了自己的命?
……她自己都沒想過。
不論如何,憑她這般的身量,對付一個小弱雞宮女肯定比對付兩個來得容易。況且她們不知是太信任自己還是太信任她,覺著她摔了一跤又被砸了一下鐵定醒不過來,連先前綁著的手都因為拖起來太累不方便行動而鬆開了。
她透過眼皮縫打量一下四周。暈了一陣她反倒回憶起來了,那個跑去找人的她似乎沒見過,面前這個小宮女應該是青蓉同房的玉梨沒錯。她們此番行事看來早有預謀,這兒正是一處假山,四周光線不甚明亮頗為隱蔽,方便她們隱藏,也方便她下手。
杜阮阮屏聲靜氣尋找時機。玉梨坐在旁邊緩了半天似乎也回神了,想起她手還沒綁,便從袖袋裡拿出預先準備的繩子走了過來。
玉梨身量不高體型嬌小,也沒想著先檢查她是不是醒了。閉目裝暈的杜阮阮瞅準時機突然暴起,一手勒住嘴一手在她後頸處用力一擊,她雙目圓睜連驚叫都沒喊出來就直接軟倒在地。
杜阮阮上輩子是個為了增肥無所不用其極的瘦子,防身術也曾學過一招半式。此時忍著後腦勺的隱隱作痛,手腳麻利地將對方翻過身來綁好堵住嘴,拍拍她的小臉蛋頗為感慨:她還是頭回用這招,沒想到真成了……
剛把捆好的玉梨往地上一放,忽然聽見有腳步聲朝這裡靠近,她立刻警醒起身找地方藏匿好。假山只有一個出口,她不知是不是前面那個走的搬了救兵回來,可仔細一聽似乎只有一道腳步聲?杜阮阮不敢探頭去看,只在聲音越來越近時撿了塊石頭握在手裡。
她想趁對方過來那刻故技重施,也在腳步逼近假山入口時果真這樣做了——然胳膊已經揮了下去,看清來人面容那刻她渾身一震,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
杜阮阮實在沒有想到,過來的人……
怎麼會是她?
*
尚衣局丟了個小宮女。
身高四尺六體重一百三,膚白臉圓一頓能吃三大碗的那種。
出門之前說得好好的就去簽個到走個過場,結果同行的那個莫名其妙說有人報信讓她去找太醫救人,後頭這個一轉身,人就不見了。
尚衣局裡沒見人回去,同行那個叫百合的回來一聽也懵了。據她口供當時給她們遞消息的宮女一直好端端在屋裡坐著,尚衣局的掌事奉御等聽見這事還沒如何,御前隨侍的李公公已經急起了一串燎泡。
……他怎麼能不急?前番傳錯消息他立刻自請罰了俸銀。陛下雖口上沒說,面色卻也平和了一點兒,這才又給了他第二件差事將功補過。
之前那事的確是他沒辦好,李榮海認栽,可這一錯眼他直接把人都給看丟了……若真有個差池,陛下還不得扒了他的皮?
青天白日好好一個大活人說丟就丟,一貫老神在在的李公公尋了半天了無音訊,此刻也不免急了眼。查了半天什麼有用消息都沒有,他狠狠瞪徒弟幾眼心中恨得滴血,也只能硬著頭皮進去:「奴才參見陛下……」
皇上神情也很難看。之前她說要分開,他以為是對方不能接受自己身份,想給她時間思考,卻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案上的摺子方才堆了多少如今便是多少,見李榮海進來不等說完便道:「找到了么?」
「……回稟陛下,人還沒找到,那玉梨實在嘴硬,盤問半響才道確是她劫的人。但她死活不肯說受誰指使,又說人雖是她打暈的,可她後頭也被那位打暈,醒來後身旁空無一人,她怕事情敗露自己回了尚衣局,也不知道那位去了哪。奴才已經加派人手暗中沿路去尋,只要沒出宮肯定能找到。」
人當然沒可能出宮啊,一個小小尚衣局宮女還能讓誰偷出宮賣了不成?李榮海曉得對方在皇上心裡的地位,他也不敢直呼其名。此刻叫陛下刀子般的眼神戳著越說越沒底氣,額上都滲出汗來。
他也知道這事是他沒辦好,他原是把這事交給徒弟李德福,想讓他在陛下面前也露露臉。誰料這小子以為是個尋常盯梢,看人家連著幾天不出門就把他的叮囑拋到腦後,昨晚上跟人耍錢鬧晚了,今早上愣是沒爬起來。等他回過神往那頭一看,人已經丟了。
再小的事也是陛下吩咐的,那小子嚇得屁滾尿流立刻來尋他。李榮海一聽險些背過氣去,這會兒也不敢瞞著不報,皇上當時一聽果真臉都黑透了。若不是他自個兒不好出面要他們辦事,這會兒他師徒二人早被一頓打實了。
心念至此,李榮海忙道:「聽說她同那個百合十分要好,那位冰雪聰明,許是怕自己體力不支,先找地方躲起來了?說不定那個叫百合的能找著她躲哪了……」
呸呸呸,他幹啥非得說人家體力不支?陛下本不願想那位頭上還帶著傷,這會兒聽著聽著眉毛一蹙,從來冷靜自持八風不動的臉上,這一刻連目光都似乎揪作了一團。
李榮海瞧了一眼趕緊低頭。他在後宮呆了這麼久,自然不會看不明白這個表情,不由越發後悔自己把這事交給了徒弟李德福。
沉吟片刻,皇上終是勉強同意了這個辦法,只是面上的神色十分不好看:「這事你親自去辦,若再出什麼紕漏——」
李榮海生怕自個兒連老本都折裡面,忙磕頭領命:「奴才不敢!奴才這就去!」
他垂首退出御書房,途中再沒敢抬頭窺探天子的神情。也不知屋內人兀自立了許久,抵在案上的十指緊握,隔了好半響,都沒聽見一點兒聲響。
……
此時正是炎夏,地面暑氣蒸騰,灼燙的日光彷彿連石板都能熔化。這樣的天氣在外頭呆久了,尋常人都覺得受不住。
假借找貓一路暗中搜尋的公公小分隊頂著酷夏摸索良久,在經歷千辛萬苦后才終於在假山中拾取到第二枚昏迷小宮女,仍舊沒看見目標人物的半點蹤跡。小分隊首腦李公公怕自己真被擼了帽子,狠下心花大功夫深挖玉梨背後的主使,卻得到一個令自己都不可思議的結果。
——誰都不知正在此時,心中焦灼發疼再也坐不住,同時急紅眼想要證明自己才是最了解對方的那一個人的陛下,卻在自己每回偷摸出門的必經之路上撿到了一個意外之喜。
彼時那人正蜷成一團,小胖臉曬得發紅,頭髮都濕漉漉地撇在了一起。她不知是暈是睡,整個人窩在草叢間,身旁的草都被滾得倒了一片。偌大的一團實在稱不上好看,換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做,這一幕定然賞心悅目令人心顫,唯有皇帝在這一瞬間才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軟成了一灘水。
他自開蒙以來時時被教導端正沉穩,可這一刻面上仍是不由自主帶上了笑意。俯身的動作像要掬起一片水,即便對方體型圓潤,被太陽曬得大汗淋漓的白胖臉頰著實沒有太多美感,可他將她抱在懷裡的姿勢仍舊小心翼翼,如獲至寶。
在遇見她之前,他從不知世間上會有一人叫他時時挂念。
即便這般動動手指便能牽動所有情緒的存在於天子而言實在可怕,可他摟著懷裡昏睡之際還不依不饒左推右搗的人,仍覺得能遇見她,自己甘之如飴。
所以就算她份量重了點兒也沒關係,反正陛下力氣大,不費勁,抱起來輕而易舉。
真的輕而易舉。
……都憋攔著朕!朕抱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