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看上
這還是自她提出分手、他身份揭露以後兩個人頭一回這樣正面直接地對視。目光對撞時,在他眼裡甚至能看到自己茫然怔愣的影子,杜阮阮也說不上自己心裡什麼滋味。
其實她回頭那瞬,皇帝已十分君子地鬆開了手。他面上一派冷靜鎮定,彷彿剛才那一下只是因著她突然後退才有的順勢而為——可世上還有哪個皇帝能近到這個距離親自扶個普通小宮女?
就連剛望過風掃好尾避免皇上行蹤泄露的李榮海,都如上回一樣毫無防備叫這畫面呼了一臉。畢竟他再怎麼盡職盡責兢兢業業也討不上老婆,這會兒只有垂頭裝死:陛下你這樣每回都不打招呼很容易失去你的手下的……
不論其他人心裡如何作想,天子仍舊高冷又衿淡地俯視著面前的姑娘,杜阮阮也反應迅速立刻後退行了個禮:「奴婢該死,冒犯天威,還望陛下賜罪!」
動作標準到位,表情恭敬有禮,好像壓根忘了前塵往事。身前站著的這個人還是好看得如同天邊綴著的星芒,遙遠又不可觸摸。而她的目光牢牢拘在眼前的半寸之內,頭頂心被他沉沉的目光灼得發燙也不抬頭。
皇帝望了多久杜阮阮就沉默了多久,脊背的姿勢恭敬柔順始終挺直,看來毫無雜念心無旁騖。如果不是兩人都心知肚明,連皇帝自己都要被她的表現騙過。
他從前居然真的半點沒看出她還有這一面。
就真的半點也不願沾上他?
慣常面無表情的天子怒到極點,都幾乎在這瞬冷笑起來。
一旁的李榮海覷著陛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眼神,只覺額冒虛汗腿發軟。他原還心想幸好他已命人攔下前頭過來的小宮女,又慶幸其餘人低著頭離得遠,大氣不敢出地沒勇氣抬頭看——此刻一見這畫面,恨不得也當自己目瞎耳聾離得遠。
怪道陛下先前連龍床都抱著人上了都還沒個說法,難不成竟是……?
李榮海叫皇帝一瞥連忙掐住念頭,只是沒想到陛下瞧完他以後竟也不打算做別的了。兩人僵持這麼久,對方那樣明顯的拒絕態度,他居然都沒有動怒。目光沉沉若有實質壓在對方的背脊上,壓得她低了又低仍巍然不動,他才重重盯了最後一眼,淡淡道一句「免了」,直接轉身,朝御書房的方向去了。
那背影洒脫果決,看著比地上這位還要冷靜淡然許多。
難不成他又想錯了?
陛下大步生風腳下飛快,地上的小宮女還傻傻低著頭沒反應,留在原地的李榮海愣了一愣才想起追上去。可他剛抬腳,忽想起前頭皇上瞧他那眼,眼珠子轉了一圈,招過新近跟在自己屁股後頭的親信趙德順,悄悄瞄著身後不知是呆住還是傻住僵在那裡沒有動作的小宮女,與他如此這般交代兩句,這才一溜小跑著跟了過去。
等加快步伐追上前去,陛下又瞧了瞧他。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他做了什麼了,總之臉還是那張英明神武玉樹臨風的臉,人也是那樣尊貴的人。目光里雖不見多少表情,但他至少能讀出四個字:「幹得不錯。」
至少比方才那般怒意噴薄又強忍著不動手的模樣鬆快多了。
李榮海嘴邊的笑意勉強壓了壓沒壓住,眉毛都快飛起來了,一時間越發覺得自己真是陛下身邊第一貼心的屬下。
……
百合自外頭串門子回來,換了許多好看的絡子手帕花樣子。想著杜阮阮早上跟著去了慎刑司不知有沒有嚇到,故而又去尚食局找芙蕖揀了幾樣好吃的小食,獻寶似的捧回屋裡要與好夥伴分享。進屋望了一圈竟沒看到人,把東西放下才發現對方。她伸手往躲在被子里、平攤開來宛若一塊大燒餅的杜阮阮頭上拍了一記:「你又怎麼了?不是已經分過一回了么,難不成人家又來找你好了?」
「……」
被子叫她一拍,忽地掀開露出一張霧氣蒸騰披頭散髮的燒餅臉,不知是腫是胖的臉上掛著兩泡眼淚,又氣又急地喊:「……他不是好人!!我才不會跟他好了!!」
腳踏三千船還要勾搭她!!渣男騙子臭流氓!!!
「好好好都依你,」百合吃了一驚,怕她是遇上什麼事了,故而摸摸她的臉,捻掉肥下巴上沾著的髮絲,語氣難得和軟溫柔,「我知道了,我家阮阮最有骨氣,說不跟人家就不跟人家好,誰來求都沒有用。」
說罷又從碟子里摸起一隻又白又軟頭上點紅印的豆沙包塞到她嘴裡,安撫道:「不氣啊,我再給你找個新的,保證待你比這個還要好。」
杜阮阮接過拳頭大小的包子,一口咬掉半個努力吞咽。她嘴裡塞得鼓鼓囊囊,一聽這話,方才還沒落下來的淚珠子這會兒吧嗒吧嗒滾了下來:「沒有比他更好的了,找不到比他還好的了……」
眼淚一出閘就有些受不住,話說一半,一扭頭趴在被子里哭得天昏地暗一塌糊塗。
百合從她手中取走哭時都不忘高舉的包子,嘆了口氣頗覺無奈:「方才不是還說人家不好么?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呢。若真捨不得,像之前那般大膽去追就是。還是他家裡不同意,或者他其實另訂了親事?那可不成。我還認識許多好的呢,他不行,總有比他更好的。」
「……」
百合脾氣一向直爽又火爆,難得這樣溫柔地安慰她。杜阮阮原是故意賭氣發泄情緒,叫她一哄,眼淚都捂在沒人看得見的被褥里,竟涌得越發厲害了。
她心裡其實沒看起來那麼不冷靜,也知道平日里她壓根沒有這樣嬌氣過,只是這會兒在好友的安慰卻有些停不下來。
今日從外頭回來后,她腦海里一直盤旋著那人看似淡漠的眼神和毫無留戀的背影。她想起那次在李幸荷宮裡他看見自己卻恍若未覺;想起那日她跟他說要分開,他不錯眼地看著她,卻始終沒有反對;想起他和別的女子貼在一起,姿態親密;想起他後宮里那麼多她見過或沒見過的妃嬪們……
還有那一回她暈倒在草叢裡,在他發現並抱起她那刻乍然清醒,明明不敢睜開眼,卻轟然作響的心跳。生怕他發現自己醒了,更怕自己醒了以後……就會像今日一般,理智又堅定地推開他。
她不想留在宮裡,也不想做他的妃嬪。兩個人分開以後,她從來沒有哭過,每天都笑嘻嘻地好像壓根忘了這件事。
可是怎麼可能忘呢?
曾經那麼那麼喜歡的人啊。
阻塞許久的情緒一旦崩潰,只有徹底發泄出來才能平靜。杜阮阮在被子上擦了擦狼藉的眼角,並不想抬頭,瓮聲瓮氣地說:「我一點也不想留在宮裡……也不想喜歡他了……」
「不留下,時間一到,咱們就一起出宮。以後找兩戶隔得近的宅子,沒事就串串門,等有了孩子就讓他們做娃娃親,反正不管別人怎麼樣,我總是看得上你的。你放心,若是我相公有意見,我就打到他同意為止。」
百合說得那樣有道理,杜阮阮哭傻了,埋在被子里聽了一會兒,真被她情緒帶動著陷入遐想,很認真地問了起來:「真的么?你相公不會怪你么?」
百合彈了彈指頭,大大咧咧道:「他敢?我打不過,我上頭還有四個哥哥呢。」
她上頭沒哥哥呢,到時可以借百合的哥哥用一下么。她傻乎乎地跟著笑了一下,「那要是我相公不願意怎麼辦啊?」
百合一聽這話嘆了口氣,揉揉她的臉蛋,又一臉嫌棄地把手拿遠:「我要是你相公我也不樂意,你瞅瞅你這臉,都丑成啥樣了,為了個負心漢就成了這模樣,還能找著相公么?」
「……」
……剛剛的劇本不是這樣說的百合!!!
百合你怎麼了百合!?就不能適量體諒一下她這個剛剛失戀的胖子么!!把銅鏡拿開這樣我們還能愉快玩耍啊!!!
杜大胖盯著銅鏡里整面鏡子都照不滿、被淚水洗過越發水腫白胖的大臉,啊啊啊啊狂叫著要從她手裡把鏡子奪過來。這張臉哭完她自己都看不下去,皇帝之前是怎麼忍下來她哭著對他撒嬌的啊啊啊啊!!
奪到一半叫身強力壯的百合一腳踹了個屁股墩兒,又嫌棄被子讓她哭得不堪入目連踹幾腳讓她趕快去洗。弱不禁風的杜小胖讓小夥伴這幾腳踹得心都碎了,捂臉抹淚邊哭邊爬下床穿鞋去梳洗。
爬到一半外頭有人敲門,湊了個腦袋過來,是隔壁房的淺碧:「杜阮阮在么?外頭有人找你。是位公公,挺急的。」
公公?她回頭看了一眼百合,百合眉毛一皺:「我先幫你去看看,你把臉掇拾乾淨再去。免得丟臉。」
「哦。」她傻傻地應了一聲,目光跟著百合出了廂房,才繼續收拾自己的床鋪和臉。
梳洗一通總算重新整理好,方才哭腫的胖臉也能塞進銅鏡里了,她這才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百合還沒回來,難道又去串門了?杜阮阮穿好鞋往外走,到尚衣局門口一看沒人,整個尚衣局轉了一圈也沒人。難不成又要鬧一回失蹤的把戲?
她轉了半天回到宮門口仍不見人影,心裡便有些發急。打算再尋一回尋不到就去求掌事姑姑幫忙——沒料自己臨走前往大門口瞟了一眼,正好看見對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一個小公公後頭回來。
「百合!」
杜阮阮立馬迎了過去,那小公公見有人接應立馬扭頭走了。只是走之前眼神奇怪地打量她好幾眼,杜阮阮也沒在意。上下檢查一遍小夥伴,見她除了神情恍惚一點沒有別的問題,忙問:「百合你去哪了?我找你好久了。你怎麼了?」
一面說一面餘悸猶在地領著她往尚衣局裡頭走,生怕又有點什麼。百合也不知怎的,叫她牽著一路都沒吭聲,等到了廂房裡頭,她才似乎忽然回過神般把門關上,窗也堵上,把一臉呆愣的杜阮阮摁在床邊,握著她的小胖手說了一句:「阮啊,我怕是不能兌現我剛才的諾言了……」
一頭霧水的杜阮阮:「……???」
百合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看著她嚴肅地說:「我剛剛見到了陛下身邊那個大太監李公公。我覺著,皇上,他好像看上我了……」
杜阮阮:「……」
……不不這是什麼意思?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又發生了什麼?
杜阮阮看著對方糾結又煩躁的表情傻在原地,這下徹底愣得說不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