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
「夜裡水沒到那麼高,你們兩姐妹還睡得著,心大呀。」林長富臉上笑滋滋,像是心情極好,「你媽夜裡是擔心死你們了,早上一有渡輪就讓我回來看你們。」
林潔兩姐妹對於這次颱風及淹水壓根兒就沒印象,說不上害怕什麼。
林潔沒出過門,林校是出過門,曉得外邊是什麼樣子,這會兒,她不想說話,悶悶的,就想把所有的事都悶在心裡。
「天氣涼,你們還吃這個桔子露?」林長富看到桌上放著三棵桔子露,就說開來,「少吃點,不是不給你們吃,颱風打了有點涼,涼的東西少吃總歸是好的。」
「曉得。」林潔應了一聲,有些不耐煩。
林長富並沒有不高興,依舊吃著泡飯,時不時地吃點鹹魚。
「午飯就隨便吃吃過就是了,我先睡一覺,夜裡根本沒睡著,」林長富吃完,把碗用外邊大水缸里的水一淋就算完事,直接往床里一躺,「電視小聲點,別吵著我。」
「嗯。」林潔關了電視。
屋裡一下子就陷入了沉靜,彷彿只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林校站在那裡,木木的,不止人是木木的,連心都是木木的。
視線落在床里睡著的林長富身上,有怨恨,有木然,明明已經解脫了,為什麼還非是讓她重來一次,重新受這樣的折磨,這樣的爸爸?
他今天很正常,沒有什麼不對勁,就跟所有的爸爸一樣溫和。
可——
林校低著頭,一直就盯著自己的雙手,家裡條件不如人意,也沒有怎麼干過家務活,雙手嫩嫩的,就是有點黑,跟她身上的皮膚一樣黑,而幾十年後,這雙手,這雙手,長滿了老繭,還在為生活拼搏,為了養這樣的爸爸而活。
終於累極了閉上眼睛的她,還以為自己能睡個好覺,一醒來,卻已經是九十七年,這一年,她剛好升上初三。
她緩緩在坐在小椅子里,爸媽兩個人一塊做生意,日子過得極其艱難,最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爸爸,這名叫林長富的男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干著混賬事,叫她們家變得有時候在家裡想找個一毛兩錢的都找不出來。
真是窮呀。
林校雙手捂住臉,簡直不敢去回憶那些曾經經歷過的事,那些她封存在遙遠記憶里的破爛事,他賭博,十賭九輸,賭了就去借錢,凡是跟家裡能排得上關係的人都去借錢,什麼借口都有,比如她摔斷了腿,再比如她姐高燒這樣的借口都能編得出來——
也有不借的人,他借不到錢,就拿替人賣魚的錢。
比如她小舅,她小舅有船,大舅也有船,兩個舅舅有好幾次被他拿了魚錢,就再沒收到過錢的事,也不是很多,也就幾百到一千不等。
每次大小舅上門來,她媽都哭,然後躺在床里,好幾天不起來。
林校的記憶非常的清晰,清晰的她全身都是僵硬的。
有那麼一次,鬧得最凶。
她仔細地想著那次的事,到底是幾時發生的事,那一回,她媽跟他差點離婚了,可惜兩個人的結婚證早已經找不著,要離婚,必須補辦結婚證,她媽悻悻然地回來了。
最終也沒能離成婚。
後來她有次整理東西無意間找到那張結婚證書,根本不是找不著。
突然間,她的瞳孔一縮,好像就是下個月。
就是下個月,下個月——
她又抬頭看向床里睡著的林長富,蜷縮著身體,跟煮熟的大蝦一樣,薄薄的小被子剛好壓住肚子,人非常的瘦,瘦得找不出肉來,就那麼睡著,似乎很累。
睡著的林長富,一點傷害力都沒有。
他也不是大惡,打孩子這事沒有過,不打孩子的男人,卻是她跟她姐林潔一輩子的心結,直接影響她們的生活,她不敢結婚,她姐不把結婚當回事。
惟一的念頭,就是擺脫他。
她的手捏握成拳,手指甲死死釘著手心,即使是疼,她也不在乎。
林長富睡到近中午才醒來,簡單地做了飯,再炒了一個青菜,還弄了碗冬瓜湯,再加上一碗鹹魚,三個人就這麼吃過,碗筷都是林長富洗且收拾,他一出門,家裡就只留下兩姐妹。
晚上兩姐妹並沒有睡在一起,彈簧床彈簧快處於罷工狀態,兩姐妹擠一塊兒睡,更便得彈簧床往下垂墜,林校睡在彈簧床里,頗有些不習慣,悄悄地抬起頭看向床那邊,林潔睡得正熟——
剛刮過颱風,天還有點涼意,風扇沒開。
惟一的風扇被放在凳子上,對著床。
外面很黑。
已經近午夜。
左右睡不著,叫林校內心跟有很多東西在奔跑似的,最最奇怪的是那些東西並不能一下子就涌到她面前,讓她弄個一清二楚——
只是,她的心是硬的。
再沒有比她更清楚自己家是什麼樣的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話她記得呢,牢牢地記著,就算是重來一次也不會忘記。
她有媽媽就好了,要爸爸做什麼呢?
想著辛苦一輩子的媽媽,她努力地瞪大眼睛,試圖將這個黑夜看清楚,勤勞的美德時刻印在她媽媽的身上,——剛試著坐起,彈簧床就響了,那聲音,並不重,在深夜裡卻顯得那麼的重。
她又一次悄悄地看向那張床,烏漆抹黑,著實看不出什麼來,像是被潑墨一般。
陽光燦爛。
一掃昨天的涼意,大清早地就叫人覺得熱。
林校還是被捏住鼻子才醒來。
跟戰鬥似的,她迅速地收拾好一些跑向學校。
這一回走出去,外面的水迅速地都褪了,並沒能像昨天一樣必須踩著水走,早就知道的事,還是能讓她稍稍高興點。
新城中學。
新建的教學樓,還有辦公樓,都是全新的,即使已經用過一年,還是薪新的發亮,林校站在樓門口,看著外頭大理石上刻著龍飛鳳舞般的四個大字,還有一個小小的落款,幾乎過五十米才走到教學樓。
教學樓辦公樓一體化,整個形狀如現一個U型吸鐵石,中間種著些花木,那些花木,好多她都不認得,草皮鋪在那裡,一眼望去,滿眼綠油油。
教學樓一共是四樓,從初一到初三,每個年級都有八班,總共算起來是二十個四班級,各班人數並不一致,有多的,也有少的,但最低都不少於40人。
40人的班級算是小得了,林校進的重點班,一個班級還有七十個人呢,重點班一共是兩個班級,幾乎把所有成績稍好一點兒的人都圈了進去,留下那些分數沒到的同學或留在自己班裡,或者是分到別班去。
林校到的時候,集合的音樂正從學校廣播里傳出來,激烈昂揚,促人奮發上進。
所有的初三學生都排了辦公室前面,按照各班順序,男生歸男生的排隊,女生歸女生的排隊,一共是三百六十個人,全都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整個學校只有初三這個年級組開學了。
林校穿著淺色的上衣,配著條依舊向日葵圖案的牛仔短褲,不是她自己買的,是她姐穿過的給她的,腳上穿著一雙拖鞋,並不是昨天那天,昨天那雙浸過水已經脫膠了,還沒來得去補線,只好穿著拖鞋就到學校。
林校人並不高,這時候才一米五十,排隊排得挺靠前,張明麗就排在她前面,要說初中時跟誰要最好,那自然是張明麗,張明麗比林校要白些,頭髮綁著刀尾辮,穿著薄薄的高腰褲,加上白色的短袖襯衫,顯得更白。
她回過頭,鼻子就皺著,瞧著像是聞到什麼氣味似的,卻是揚著手擋住嘴,朝林校擠擠眼睛,視線立即就落向離她們有些距離的班級,「我剛才陳老師問過了,我們都能去一班。」
儘管林校早就知道了這個事,還是並沒直白地回她說自己早就知道了——
她只是露出驚訝的表情,「陳老師告訴你的?」
張明麗吐吐舌/頭,壓低了聲音,「沒有啦,我沒問啦,其實我去陳老師辦公室看到的,我們班一共十個人呢,好像五個分到一班,五個分到三班,我們還是在一塊兒呢,班長唷估計是去三班……」
「真的嗎?」
林校還沒有回答,就有同學插了話進來。
她眼睛亮亮的,跟天上的星星似的,人不高,還排在張明麗前面,短袖的襯衫鑲著花邊,配著條同款的到膝蓋的裙子,「那我呢,我呢,你有沒有看到?」
這個是陳璃,是林校初一時的同桌,初二時還在同一班,林校身高往上飆了一點,陳璃的身高依舊停留在那裡,座位是按身高排,稍高了一點兒的林校就被分到後面桌子了,陳璃依舊坐在第一排。
「同學們!」
沒等張明麗回答,年級組長已經裘明站在整個年級組的學生面前,鼻樑上著架著眼鏡,並不是近視眼鏡,而是老花眼鏡,中等個子,人有些橫向發展,他說話的時候,習慣才起個頭就停一下。